《青春已死》二. 张细

    二 张细

    小一新生入学的那一天,张细被她外婆换上一套崭新的吊带制服,白色的小衬衫配上浅蓝吊带裙,外婆前一天已将小小的名牌亲手缝了上去。

    她戴着白底红条纹帽子,一路上,多的是跟张细作一样打扮的小女生,她们多被父亲或母亲牢牢地牵在手里,那些小脸,有的惶恐不安,有的兴奋无比,有的已经开始赖在街边大哭高喊着不要去上学……

    这些已是很久以前的事。张细从那些琐碎的回忆里翻找与李一越相识的那一天,掰指算一算,差不多是十一年前────那年他们七岁。

    小学整整六年,他算是张细第一个认识的朋友。肯定是第一个啦。因为那天她还没被外婆送进校门,路上就忽然蹦出了个『小阿兜仔』,让她吓了一跳。张细是个特别内向的孩子,安静,话少,外婆家有那幺多表兄弟姊妹,她长得其实不是最可爱的那个,却是最乖巧听话的那一个。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当年她的父母一声不吭把她扔下跑路,是她外婆将她带回了家,那时张细才六岁多,天真无邪的,瞧着什幺都不懂的模样,她那些阿姨舅舅们虽都主张不在孩子面前多说,可会在外人面前说呀!好事不出门,坏事不出门,最架不住的还是成天碎嘴的邻居与亲戚们,彷彿一天不说点八卦舌头就会痒死,每天来外婆家串门子的人多的是,七嘴八舌的,事主的孩子就养在家里,日复一日的,张细也就隐隐约约的明白过来。

    她算早慧。『慧』得含蓄,『慧』得伤人。这份慧,种在心窍里。

    张细与她二表哥罗冠霖的那种聪明,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冠霖开口学说话的时间很早,自幼就特别地能说,人小鬼大的,特机伶,生了张舌灿莲花的嘴,尤其是动歪脑筋的时候,简直能把黑的说成白的。他总是带着他们一票年纪小的弟妹到处干坏事,东窗事发时,总能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抢先一步将责任通通推到憨直嘴笨的宗叙身上……可怜宗叙每每被揍得鸡飞狗跳,痛哭流涕,冠霖就在一旁装乖看戏,好似这些事通通与他没有关係。那时他们几岁呀?顶多九、十岁吧。六岁的张细,已经把这些孩子们的城府,样样都瞧在了心里,记住了,可她也不会去『告密』,只是觉得宗叙傻,真傻。冠霖坏,真坏。

    而她不去做那个抓耙子,自然是怕冠霖报复她。当时她还不知道怎幺準确地用口语表达这些心情,她只是单纯地『知道』了,再把这份谨慎与小心翼翼掩藏起来。

    她『懂事』过头了,已然渐渐的世故而不自知。大人们自然也不会发现孩子们之间的任何异样,成人总有种盲目的自信,他们先天地认为,正常的孩子就本该什幺都不懂,天天真真的、单纯的像张白纸;他们不会有心机,要是作了什幺坏事,那肯定是别人『教』的、『电视机』上学的,这幺说也不错误,可身为过来的人的张细知道─────这话,其实也不完全的对。孩子们可不傻的。他们至少能分辨出什幺人对自己是真心的好。他们只是不擅长用嘴说。面对好好坏坏,他们的『眼睛』有时甚至比成人更加锐利。

    亲戚们只觉得这小女孩乖啊────真是乖!张细从不跟表哥表姊们争抢东西,就算明知是对方的错也绝不吭声,只因她知道自己『没』爸妈;她做对了事,甚少有人来抱抱她、亲亲她、夸夸她;可不小心做了坏事,那就逃不了一起被打的命运,就算分明不是她做的,可罗冠霖总有各种办法嫁祸到他们几个小的身上。只要他们辩不出来,就免不了外婆那只鸡毛撢子伺候。她没办法,只能夹缝中求生存,于是她学会避了。懂得就避开一些自己觉得危险的人、危险的事。她很不喜欢做错事。她自幼特别害怕被骂,尤其是被人大声地骂,她怕,只要有人一对她大声说话,她就会手抖,完全控制不住,屡试不爽。

    像罗冠霖这种笑里藏刀的孩子,害人全凭心情,既然完全无法预测他什幺时候又要来整你,倒不如开始就离他远远的,即便跟他在一起,总有许多新鲜乐趣,可她就是不愿跟宗叙一样,记吃不记打,白白给人坑了那幺多次,却永远学不会教训,只要罗冠霖给点糖衣砲弹,又要一头贴上去……张细从小就在琢磨这些事。

    人小归小,对人事已然有了许多计较,她不过就是没罗冠霖会说,可她都清楚着呢!她不去得罪冠霖,也不靠近冠霖,倒跟憨憨厚厚,高高胖胖的宗叙亲得很。她当然喜欢宗叙呀!不只是因为自幼一起长大的缘故。

    在那幺多的兄弟姊妹里,张细之所以最亲他,不外乎两个原因:一是因为宗叙傻;二是因为她知道,宗叙『爱』她。前面就说了,孩子嘛,总是会知道谁对自己真心好。

    宗叙有一股纯天然的傻劲儿。傻得令人生气,却有傻得令人舒服。他们七、八个孩子,虽各有各的父母,却都在同一个屋檐下让外婆带大的,朝夕相处,同寝同食,大人们总有『自己』的原因与难处,忙打拼,忙事业,这些都算正当理由,唯有张细一个人的存在,是不怎幺光彩的,她家那些糟糕事儿,别说整个家族了,几乎一整条士东路的婆婆妈妈全都知道,她不能怎幺办,只能更加得懂事,装聋作哑,好像什幺都不知道,才能活得稍微舒服一点。然而这些兄弟姊妹对张细也不是不好,甚至可以说不错,可『孩子的脸,六月的天』,好的时候自然很好,坏起来的时候也够叫人咬牙切齿了,他们没有三思而言的概念,吵起来,能说的、不能说的话全都往外倒,他们说的话也不过都是从大人那里听来的,多是自己的父母、亲戚,或其他什幺乱七八糟的人,别小看孩子的记忆力与学习力,有时他们就是一块海绵,什幺都东西都往肚子里吸,小时候,张细没少被那些『无心话』伤过,她又脸皮薄,最怕的就是别人当着她的面,肆无忌惮讲她父母的事,这种感觉真的太可怕了,好比被人扒光了衣服游街示众,还不能反抗,她也气,也怨恨,三更半夜的时候,更是躲在被子里哭,她太想妈妈了,不知道妈妈在哪?她不敢问舅舅们,也不敢问外婆。她总是记得那些大人们提起她的父母都是什幺样的脸色与语气,那绝不是好的。她很怕妈妈在外面挨饿,她怕妈妈也想自己了,却看不见自己,那是很难受的,她会不自觉幻想出许多穷困可怜的画面,欠钱似乎是种很可怕的事,那些都是在电视看过,只是主角换成了母亲与自己,她太想她妈妈,怕她在外头过得不好……张细连哭都只敢躲起来哭,隔天早上,又是一副孩子该有的模样。

    兄弟姊妹之间相处得越久,张细就越明白,为什幺冠霖老热衷地欺负宗叙。

    实在是因为宗叙太好骗、太好使了。老人家说三岁看大、五岁看老,宗叙直到升上国中毕业,都还是那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性格,其实他在学校人缘很好,也更难怪冠霖喜欢利用他。张细时而是由衷心疼这个三表哥。既希望他改一改,又一面担心万一他真改过来,就不疼她了。毕竟她也是这股『傻劲儿』之下,长年的受益者,宗叙对她好的不行,简直比对自己两个亲姐姐都要好,张细分明不是他亲妹,可他读小四、五年级的时候,竟就懂得把过年的红包钱藏起来一部分,只为了要在生日那天,给张细买一只芭比娃娃。

    柔柔有很多芭比。她是冠霖的亲妹子,比张细小四岁。大阿姨和姨丈经常买芭比给她,有带房子花园的、有带厨房浴室的、还有带衣橱鞋柜的呢……每回见柔柔玩娃娃玩得开心,宗叙想到的第一件事总是:细细有没有?没有吧。啊,细细肯定没有…

    他的细细没有。细细都不太说话的,也从不去碰柔柔的玩具,因为柔柔会生气,一生气就打人。

    柔柔出生后,在所有的内外孙里成了排行最小的那一个。张细外婆疼孙向来是疼出名的,老人家眼里孩子不分内外姓、不分男女,只有一样:谁最小就疼谁。张细那年刚被他外婆带回家的时候,也着实被重视过一段日子,可惜这专宠的好景不常,大姨就怀了柔柔,就是冠霖的妹妹;柔柔出生后,大姨仍把女儿交给了母亲带,然后夫妻俩就携手拚事业去了。外婆可疼柔柔了。只要家里一出现柔柔的哭声,他们『哥哥姐姐』就準备等着挨打,外婆不会问缘由,因为在她眼里,大的就得让小的,无条件的礼让,弟弟妹妹伤了、哭了,肯定就是这些『大的』的责任;在柔柔之后,家里就再没比她更小的孩子了,于是她在外婆家里简直有着呼风唤雨的地位,长年不败,好好一个女孩儿,被宠成了鸭霸的性格,霸道的再也找不出形容词能够形容,只要看上什幺那就全是她的,他们得无条件地双手奉送。冠霖恨死了这个亲妹子。真的。他没少因为柔柔捱过父母的揍,想以前他哪里受过这种委屈,柔柔还没出生时,都是别人在替他挨打;柔柔出生后,这下好了,冠霖从此正式加入鸡飞狗跳的行列里,跟着其他人一起在鸡毛撢子下上窜下跳……

    按年纪来分,张细是姐姐,柔柔是妹妹,可柔柔从没把她当姊姊看过。这是废话了,在外婆家,柔柔才是老大。这一对小表姊妹站出去,别人也总以为张细是妹妹,因为她又瘦又小又黑,柔柔则又白又胖,以至于冠霖没少在背后讽刺过他亲妹,「抢啊!她就会抢────连细细的饭都抢,看细细多瘦,肉全长那只猪身上啦!」……赖冠霖那嘴毒的,完全不像那年纪的小男孩能对自己亲妹子说出的话。

    其实冠霖说得也不假,却也不全是真的。柔柔的确是爱抢张细的东西,可要更确切地说,其实是他们每个人的东西都被柔柔抢过。这团怨气,是集体的情绪,在柔柔出生后,反倒使他们一群兄弟姊妹团结了,简直拧成了一股绳,向心力前所未有的集中。张细招人疼的地方,源于她的乖巧、她的身世。幼时,她一双黑漆漆眼珠子直直看着人的时候,还真是……没什幺人能抵挡的了。那种彷彿全身过了阵细微电流的痠麻,并非因为这孩子长得漂亮或者可爱,而是因为同情与怜惜。熟知她家庭状况的长辈,与姨婆叔公,谁都觉得这孩子可怜。在成人的眼里,孩子本是弱者,他们高高在上的施予小小的援手,就能得到孩子全心的依赖与感谢,那种笑容,恰恰满足了成人心中的隐蔽的虚荣感,他们因孩子单纯的快乐而快乐,连他们自己都没发现,快乐这种东西,有时它包裹的内在又是多幺的伤人。

    至于其他人,那些对张细的家庭一知半解的、或一无所知的人,前者好比表哥宗叙、七岁认识的李一越;后者就是卓力辉……他们一个个在不同的时期,碰见不断在转变、骨子里又依旧的张细,都像中了命运的邪般,说不清楚一二三四的,就全放不下这个女孩子了。

    张细身上贴着可怜的标籤,即使她既不哭不闹,也不说,仍是所有的人都知道了,谁让那些『嘴巴』不放过她呢!当一个人说她可怜,两个人说她可怜,三个四个、九个十个……这些词彙就成了她打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人格特质,即使她不想要,也甩不掉了。冥冥之中,她这一生的命运,彷彿真就在投胎之前就尽数安排好,她有父母等于没父母,有家又像没有家,看似乖巧实则深沉,种种的矛盾,让她在漫长的成长过程里,几乎都是靠着那股静悄悄的可怜劲

    ,讨好别人地过活。她从不开口跟大人要东西────跟其他兄弟姊妹不一样,可这或许就是张细最厉害的地方,四两拨千金,她什幺都不用说,就会有一两个人自动自发把满腔真意捧到她面前,她不敢接,还不行。庄宗叙就是第一个。

    这些疼爱,看在大人眼中,都是值得讚赏的相亲相爱────很好啊,兄弟姊妹之间就该如此。可敏感的张细早早看明白了,她知道宗叙其实也在可怜自己。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幺这样轻易地看出来了。不只是宗叙,还有其他人。大阿姨,二舅舅,宝珠姨婆……还有住在楼上的李妈妈李爸爸。

    这样情况让她感到不舒服,让她随时都能想起自己的父母。只是那时她还小,学到的词彙不多,不知道该用什幺样的形容词,才能形容自己内心这些複杂的感受。她没有表现出来。也因为她不忍心。当宗叙拿着第一只芭比向她献宝时,也不过国小四年级而已,他小时候胖胖的,笑起来眼睛总会瞇成一条线,向尊喜气的弥勒佛,一看就是个善良的胖小子,和冠霖那种贼眉鼠眼的面相还真不一样。

    那年的宗叙满头大汗,将她偷偷拉到房间里,锁上门,就从书包里拉出一个包装好的礼盒,殷勤又羞涩地看着他的小表妹,专注地盯着张细脸上每个细微的变化,其实他想得不多,就是想看细细笑一笑。细细不爱说话,也不爱笑…

    张细永远记得那一天。宗叙那张胖胖的、布着汗珠的脸,一瞬间,她的心脏狠狠抽了一下────疼啊。就那幺一下,就够她铭心刻骨了。她几乎把宗叙当成了自己亲哥。血都融在了一起。她拼命的憋着一口气、彷彿有人从后面一把将她的脑袋压进水里,她只能忍着────忍着不哭出来。

    张细成功了,她真没哭。当然不能哭,因为宗叙透着期盼的眼睛让她恍然地明白:他想看自己开心。后来她笑了。宗叙也咯咯咯地笑,笑得比收到礼物的张细还快乐。

    分明是他自己掏得压岁钱,却比张细更像那个得到新玩具的孩子,满足不已。张细其实有一半是骗他的,可到底还是个小孩,架不住演得入戏,笑着笑着,竟觉得自己是真的开心了──── 张细兴沖沖地拆开紫色的包装纸,多年以后,她还记得当初那张包装纸上的图样,是扶桑花,闪着金属的光泽,亮晶晶的。她几乎将整张脸贴在透明的盒子上,眼珠子盯着塑胶膜里的金髮芭比,丰胸细腰长腿,穿着件精緻的蕾丝鱼尾礼服,旁边还有成套的小配件呢!有迷你的手包,镜子,梳子……宗叙关了灯,拉着她躲到桌子下,这是他们小时候玩烂的的游戏,有了『新宝贝』,就要躲到秘密基地里玩,一起分享。

    阴暗的桌底下,铺着一条毛毯,角落藏着一盒弹珠、尪仔标……那是他们童年坚固的城堡、心墙的壁垒。

    宗叙小声地说:「细细───妳看这个。」

    从对方手中接过那双迷你的高跟鞋,张细笑呵呵的。

    宗叙既天真又认真地说,「妳喜欢啊?明年哥哥再给妳买一个,偷偷的……要藏好,妳不能说啊……打勾勾……」

    晦暗的桌底下,靠在椅子腿上的张细重重的点头。

    …越长越大,读得书越来越多,张细才渐渐明白,幼时宗叙给她的那种震撼是什幺东西────啊,原来是感动。

    而七岁的李一越,在后来的十三年里,成了张细生命里的惊蛰,第一道春雷落下,惊醒了蛰伏于烂泥底下的睡虫……从此有了动态,翻滚,蠕动,种种细微的生命象徵,令青春栩栩如生,那些酸甜苦涩──────正是怦然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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