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狗的光明》群狗的光明分节阅读38

    楼道里寒气更重,开门关门总有空荡的回音。金酒十拧开门,对身后的三人说:“下去吧,这里没事。”

    他的左手总不太好用,就连拉张椅子这么简单的小事都做不好。房子里的每扇窗户都开着,首当其冲的是阳台上的落地拉门,呜呜的冷风从外面往屋子里灌,随后打了个转,在客厅穿堂而过,从后面的窗户飞走。

    大猫蹦跳着从阳台出来,它的右前腿被截肢,声带被咬断了,走动间滑稽的步伐看得人心酸。

    它笨重的来到主人身边,姿势僵硬地在他面前坐下,虽然只有一条腿,但它的坐姿仍然挺拔。它仰着黑褐色的长脸,竖立的耳朵有撕咬留下的缺口,脸上也有几处毛发拧成块状,模样看起来凶狠丑陋。它用湿漉漉的黑眼睛在月色下凝视着主人,等主人将一块牛肉递到嘴边,吧嗒吧嗒地嚼几下,然后滑溜溜地去舔那只僵硬冰冷的手。

    金酒十摸了摸大猫的头,在房子里转了一圈,家里已经很久没有这般干净了,没有遍地开花的尿渍,没有乱七八糟的拖鞋和卫生纸,只有摇摇欲坠的桌腿和被刨出石砖的墙体,能看出这间房子里曾经有一群破坏力极强的小家伙。

    他靠倒在沙发上,茫然间不知道该作何感想,大猫重又贴上来把头搭在他腿上,一人一狗在水银般的夜色里静默了很久,好像有心灵感应似的,大猫从金酒十的腿上抬起头,前爪按住他的胸口凑上去舔了舔他的脸,大猫的味蕾尝到一点咸味,它不知所措的发出几声焦急的呜咽,拿头使劲儿蹭着主人的脸,它觉得毛发上湿湿的,于是又凑上去舔舔,最终把下巴搭在金酒十的肩膀上,不再动作了。

    孙冶胜的死并没让金酒十轻松,他变得更忙了,要去跟贺转辉、跟孙冶胜的手下抢地盘,酒吧ktv这些灰色产业还好,酒店和建筑公司这种大头他完全插不上手。银行需要拍卖,可即使他有钱也不够资格。

    再说他还是缺钱,缺人手,缺关系。钱和人好办,关系必须要靠罗瘸子来牵线搭桥,他说了句“我不想干了。”

    罗瘸子给他倒了杯茶,檀木桌上的檀香袅袅氤氲在空气里,“还记得我当初跟你说过什么吗?这世界有一个规律,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弱肉强食,这个规律谁也无法改变。根柱的死说到底不怪你,他是虾米,死是早晚的。如果你觉得这是你的责任,那你更应该记住:做人要狠一点,才能走得更远,你要爬得更高,才能对得起你身后的弟兄。”

    似乎无论如何,这条路都没有第二个选择。

    那天去孙冶胜名下的商场里视察,商场里有棵很大的圣诞树,挂满了色彩艳丽的小礼盒。他这才记起圣诞节到了。路过一家儿童名品店,橱窗里有条红色的围巾,上面有勾画着两条卡通驯鹿。他没怎么思索就买了,虽然他从来不过圣诞节,但印象里小孩子对这种节日总是很期待。

    可是买回家却一直没敢送出去,我有什么资格去见他呢?我有什么资格去送他礼物呢?到头来,小崽儿在他这里得到的只有不幸和更多的不幸,不是自己,他怎么会去坐牢?不是自己,他又怎么会去杀人?什么都给不了他,还是不要给人希望,让他误会。再说,那崽子很久没出现过了,对面一直黑灯瞎火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搬走了。

    都走了才好,都走了,他就再不用担心自己会连累谁,又有谁会被人拿去当把柄来威胁他。

    不过在元旦的前一天,他还是把那条包着精美礼盒的围巾放在了余找找家门口,虽然,他总觉得这个举动是不对的。

    要回延边处理点事情,想着既然是元旦,那还是在家过吧。可惜他一年未碰面的老妈在外面打麻将,电话接通的下一秒张嘴就要钱;食一不知道跑到哪里,电话都不开。想来是完全不想跟他们一起跨年。金酒九倒是在公司楼下匆匆碰见了,带着她的情儿和一堆兄弟,看起来比他还忙。

    万般无奈下他只好自己在家煮速冻饺子,明明不是过年,可大街上到处都是鞭炮声,衬得整个房子简直是荒无人烟的可怜。

    从什么时候开始,家不再是家了?又是因为什么,家人比路人还要急不可耐的赶着告别?

    金酒十不允许自己有这些伤春悲秋的感慨,他把煮好的饺子倒进马桶,订了机票连夜赶回浙江,明天还要继续跟银行的人谈判。

    人生似乎突然空了。

    寂寞的太久了,金酒十自嘲地扯了下嘴角,自己都快变成哲人了。车子驶进小区,他朝余找找的家看了眼,依然是黑黢黢的。

    从此不会再有人躲在那扇窗户后面偷窥自己,不会再有人用玻璃弹珠般的眼睛殷殷望着他,像小狗似的跟在他后面。即使他曾认为这个人不重要,可他的确来过,带着他所不理解的灵魂,用他未曾想过的真心,真正的在他生命里存在过。

    可现在,这个人又把这一切都带走了,如同根柱,如同那几条小狗,再也不会出现了。

    也许他现在正在某个城市,性情和处事方式依旧如昨,默默的在新年的第一个夜里忍受孤独;也许他还会挂念自己,也许他恨,也许他不舍,但他终究还是走了,这些情绪……从此遥隔山海,记忆,从此只是过去,与将来再无关联,各自过活。

    他觉得揪心的难过,这一刻有些后悔,他知道后悔只是这一时的,等到明天,他仍旧会冷漠强硬的踏上属于自己的路。

    “大哥,要不回赌坊吧?大家都在那里庆祝呢!”小弟在车门外体贴地询问。

    “算了,”金酒十下了车,“叫他们玩儿吧,我去了反而放不开,你们也别守着了,今晚不会有事,去放松一下。”

    两个小弟都应了,但没走,送他到三楼楼梯口。

    金酒十开门时闻到一阵带着热气的香味,他有点儿困惑,首先注意到桌上的饺子,其次是无影无踪的大猫。开灯的下一秒,他看到余找找穿着他的长外套,裹着那条厚实的红围巾站在卧室门口,脸上错愕的表情跟自己大概一模一样。

    “崽儿,你……”金酒十诧异的望着他,觉得这画面大概是个幻觉。

    可下一刻他就知道不是,余找找瞪着他看了半晌,随后一头扎向厨房,动作快得几乎要化作一道闪电,眨眼间就扑到窗户边。

    “余找找!”金酒十呵斥道:“你敢跑!”

    余找找当然就不敢再跑了,他一条腿已经踩上了窗沿,身上肥大的外套盖住脚踝,撅着屁股石化了两三分钟,才慢吞吞地离开窗户,转过身低着头不说话。

    金酒十握在门把上的手攥得发白,激烈的心跳让他的呼吸有些紊乱,他感觉到自己的嘴唇在发抖,因而声音在极力克制下似乎染着怒气,“你……你来这里干嘛?”

    “我……我来……”余找找抖着怯懦的声线,双手在宽大的衣袖里绞得十指生疼,他没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这条围巾……是你送的吗?”

    金酒十有点儿尴尬,“咳……”大概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他才勉强、若有若无的说:“嗯。”

    余找找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眼圈已经发红了,“为什么?”

    金酒十皱起眉,一副死不耐烦的样子,“我愿意,你管得着嘛!”

    余找找顿时往前迈了步,又不知想起什么停下了,语气里带着忐忑,和一点小心翼翼的期待,“还是……可怜我?”

    金酒十的眉头攒得更紧,斜视着他的眼睛里透着怒火,“你管我怎么想的,老子就是送了!不喜欢你就扔掉,问什么问!”

    余找找有些失望,但他没有气馁,抖着声音继续追问:“是不是……想起我了?”

    金酒十心虚的错开眼,继而很快恢复他拽得天下人都欠他钱的表情,态度十分恶劣,“别岔开话题,你来这里干嘛来了?”

    余找找突然低下头,沉默了几秒才小声说:“我看到他们在遛大猫,听他们说……说……”他抽动着鼻子,花了很大的力气才下定决心,“说你走了!”

    话一说完,眼泪就嗒地落下来,然后就收不住了,噼里啪啦的往下掉,憋着气儿哭得浑身直打颤儿。

    看着他哭,金酒十也跟着眼圈发红,“你以为我走了,不回来了?”

    余找找委屈的捣着脑袋。

    金酒十继续问:“那你来干嘛?”

    余找找说:“不知道,情不自禁……就来了。”

    金酒十嗤笑了下,不知道是在笑他还是笑自己,“来陪我家房子跨年么?”

    “没有,”余找找吸了吸鼻涕,“我就是……实在太想你了,有点儿受不了……”

    他越说哭得就越厉害,吐出的字眼几乎听不清,只有那细细的啜泣声在房子里荡来荡去,头也深深地埋下去,像快要站立不住。

    金酒十大口喘着气,喘得浑身的寒毛都立起来,喘得眼前发晕,什么都记不得,眼睛里只有几米外、哭得不能自已的余找找,“崽儿,”他说:“过来……给哥抱抱。”

    余找找猛地抬头看着他,瘪着嘴表情是不甘愿的,有怨怼也有难以置信,有委屈也有情难自禁,而后他带着这些情绪扑向他,像带着撞到南墙不回头的决心和勇气,扑倒金酒十怀里,一把抱住他,死也不肯放手,接着就嚎啕大哭起来。

    金酒十被他撞得一个趔趄,左手忙撑住墙壁,里面钻心的疼,越疼,拥有的感觉越真实。他回搂住余找找,感受着他颤抖的身体窝在自己怀里,两具身体以同样的力度拥抱着彼此的不安。

    就这一次,金酒十想,就这一次!他告诉自己只要抓住现在,未来和前路都抛掉。可他还有残存的理智,知道阴霾的现实还伫立在不远处等着他。

    但那一刻他好像怀抱着一场春梦,一个弱小,切实地在他怀里,鼻息潮热,双臂勒紧,微微发颤。有草长莺飞开始从余找找身上滋长,在他们相拥的躯干上开枝散叶,长着荆棘的藤蔓绕过他,扎进他的肉里。

    可金酒十仍觉得高兴,春意在他心里乍然而起,有一粒种子正在发芽。

    他扶住余找找的后颈,低下头急迫地去吻他,直接用舌头顶开牙关搅乱他的呼吸,恨不得要伸进胸腔里卷走那颗怦怦乱跳的心脏,咸涩的泪水在他们嘴里互相流窜,使这个粗鲁的吻有些哀伤。

    余找找被迫昂着头,腰向后仰得几乎站不住,他索性搂住金酒十的脖子,往上一蹦用腿夹住他的腰,这样就比他的男神哥高了。

    眼泪不知何时停止了,他觉得很安稳,男神哥的手托着他的后背和屁股,依然很稳健,即使男神哥抱不住他,他也会死死搂住他,不让自己从他身上掉下来。

    金酒十的左手仍有些费力,这个吻持续的时间未免有些过长,再亲下去估计天都亮了。他把余找找放到门口的桌子上,脖子还被他搂着,两人额头相抵喘着粗气。金酒十的双手撑在桌沿,喘了一会儿才抬眼去看余找找。

    见余找找一张小脸粉里透红,嘴唇颤抖着都是口水,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加上脸上那道疤,活像是惨遭他虐待又不敢说的期艾小模样。

    “哥,”余找找局促地面对着他,贴得太近,男神哥的呼吸都闻得到,他用指肚摸了摸男神哥发红的眼睛,“你哭了吗?”

    金酒十得了便宜瞬间吊起来,故态复萌,“不知道哪个小狗哭得鼻涕都掉我嘴里了。”

    余找找马上去蹭鼻子,反正嘴巴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口水还是鼻涕,但他觉得屁股下的桌子有点儿抖,“哥,你抖什么?”

    金酒十盯着自己的左手,感觉这抖得确实有点儿太厉害,怎么这么奇怪?难不成这只手真残废到抱个崽子都抱不动?

    但又不对劲,这好像不是手在抖,他低头瞄了下桌腿,然后刚想把余找找抱起来,整个桌子突然嘎吱一栽歪,他整个人收力不住,压到余找找身上连人再桌子,哗啦啦砸倒在地。

    第39章

    这张饱经狗崽儿疼爱的桌子最终没扛住人类的摧残,可惜,桌生到此为止了。

    金酒十摔是没摔疼,就是有点儿丢脸,那盘饺子被他俩压黏糊了,有两个侥幸逃脱的也被蹦过来凑热闹的大猫吞了,吧嗒吧嗒,吃完期待的盯着他俩的身下。

    楼道里传来星田他们的大呼小叫。金酒十狼狈地站起来拍拍衣服上的汁水,开门的下一秒他们就要往里冲,手里还拿着刀枪。

    “大哥!”三个人六只眼直勾勾盯着他。

    “没事儿,桌子坏了,不用紧张。”

    仨人不住往里张望,被金酒十毫不留情的甩上门,他们刚不情不愿地走下台阶,门又开了,金酒十:“有吃的吗?”

    屋子里因为常年通风有点冷,卧室里的空调制暖也不太好。余找找脱掉男神哥的大衣,被他弄脏了,他有点儿沮丧。穿着小棉袄,脖子上的围巾被他缠得能勒死自己。

    他来到厨房,男神哥正背对着他煮东西,那高大的背影重又像梦般出现在眼前,很不真实,不自觉走上去从背后搂住他,然后才问:“哥,我能抱抱你吗?”

    “你不是都抱上了,我又没把你从窗户扔出去,那就接着抱呗!”

    躁动不安的情绪现在已经平复,金酒十边抽烟边望着窗外,闪神间从窗户的倒影里看到腰上的一双手臂,没有这双手臂,压根儿看不见他身后还站着个人,静默中有锅子里咕嘟咕嘟的沸水声。他空荡的心在这一刻变得实成了,如果时间能停留在这里就好了。

    “你自己包的饺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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