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分节阅读2

    盲人师傅们已经上工。杨学海睡到十点才起床,床头柜上还有现成的一个白煮蛋两根油条。他叼着油条下楼来,靠在办公室门口看李孜干活。李孜听出他的脚步声,说:“你电话早上响过。”

    杨学海掏出手机,两个未接来电,家里打的。他走过去亲亲李孜嘴巴,“回去了。”

    李孜知道是他老婆,杨学海的家事他一向不管:“嗯。”

    杨学海有点心虚,哄道,“我爱你,嗯?”

    李孜头也不抬,“赶紧回去吧。”

    他可从来没有逼过杨学海表态。偷情就偷情,还涂粉抹墙就没意思了。

    他们俩之间本来就不是爱情。

    杨学海到家门口,女儿杨壹正好补课回来:“爸爸!”

    杨学海把她抱了个满怀,“啧啧,御宅屋那么沉,来,爸爸背。”

    暑假过后杨壹升初二,学校的节奏已经开始抓紧,一天到晚补不停的课。但她学习还是一般,耐心差了点,性格像她母亲,开朗活泼,兴趣广泛。上小学的时候她想学电子琴,杨学海咬牙给她买了,学了两年就扔在一边,改跟她妈妈学跳舞,还不知道这三分钟热度能保持到什么时候。

    两父女回到家,女主人从厨房里出来,“回来了?”

    谁料杨壹嘴巴一撅,也不搭腔钻进房间里。崔爱华端着碗在她后面喊,“洗手!”

    杨学海问,“你又怎么她了?”

    崔爱华呛一声把碗扣在桌上,“昨晚说了两句,不高兴了呗。让她早点睡觉,磨磨蹭蹭一会儿这一会儿那,都是你惯的。”

    杨学海不当一回事,见她准备出门:“你下午的课?”

    崔爱华是民族舞老师,在舞蹈培训学校上课,上班时间不固定,有时候忙起来杨家父女经常要自己对付吃饭。她是个心很大的女人,认定自己是要当舞蹈家的,所以不拘于柴米油盐。杨学海当年真的喜欢她,挖人墙角好不容易搞到手,没有想到优点最后都成了缺点。崔爱华爱惜羽毛,但女人二十来岁有点孤芳自赏算是气质,四十岁了还这样就惹人烦了。”嗯。晚上我不回来做饭了,几个学生要请我吃饭。”崔爱华补了个口红,笑道:“他们老撺掇我去参加什么比赛节目,我说我都这个年纪了,不跟那些年轻小姑娘抢饭碗。你记得上班前给壹壹弄点吃的,别老给她钱,小孩子钱拿多了就学坏。”

    杨壹刚从房间出来就听到这一句,反驳,“我哪里学坏了?”

    杨学海适时制止了女儿,“怎么跟妈妈说话的?”

    杨壹不高兴,坐在饭桌上埋头只知道扒饭。

    崔爱华把杨学海拉到厕所:“早上打你电话没接,有个事。”

    杨学海点了根烟:“怎么了?”

    “我们总监病了,要动大手术,我看她有退休的意思了。我想晚上下课顺便去看望看望,买点东西送送也不过分吧?说不准以后还有什么地方指着人家帮忙呢。”崔爱华显得有点底气不足。

    杨学海听懂了,崔爱华想送礼走走关系。他们这种经济条件并不宽裕的,平时也排不上号讨好人家,关键时刻想努力一把也不是不能接受。但他心里盘算着钱,杨壹刚开学多的是交钱的地方:“学期初,这时候算了吧?买点水果花儿的意思意思差不多了。"

    崔爱华知道他会这么说,“好不容易送回礼哪能这么寒碜。”

    “那要多少?”

    崔爱华抠着指甲,"三四千总要吧?买点补品送个红包。我想给他儿子再买块电子表,听说他儿子上高中了,比壹壹大不了多少岁。”

    杨学海吐了口烟,“不行,定期存了给壹壹交赞助费和学费的。”

    崔爱华一咬牙,“你不给我自己出!我不要一辈子当个破老师。”

    “这次自己出吧。下次我再给你。”

    崔爱华撅着嘴巴,“我容易嘛我,走点关系还要自己出钱。”

    杨学海嘲笑她,“大艺术家都穷,这是老天爷考验你。”

    有位老顾客点了李孜的名,李孜洗了个手过来,先从上到下摸了一把,摇头,叹气。

    客人见他摇头,心里有点慌:“又严重了?这两天疼得手都抬不起来。”

    李孜偶尔故弄玄虚,吊着客人的胃口,他这个做医生的才有成就感。他两只手往客人后腰上拍两下,一捏一拧,浑身的肉都垮了似的松下来。客人舒服地叹息。李孜笑笑:“一天少打两圈牌,别老坐着。”

    推拿讲究手法,用力要均匀、柔和、透彻,早年李孜为了练习手指的力道,找个土办法捏橡皮圈,经常捏的手指抽筋哆嗦,吃饭的时候筷子都拿不稳。这样苦练,才磨出了又稳又准的力道。他手指点着客人的天宗穴往里推,客人发出囫囵的闷哼,本能地往回缩脖子。

    天宗止痛舒筋,主治肩胛背部损伤。这位客人早年干力气活的,肩膀受力过度伤了根基,年纪大了在牌桌上坐久了就疼。李孜指着他的大臂后说:“上了年纪,肌肉就会开始萎缩,您看您这儿硬的,按都按不下去,劳损太严重啦。”

    客人长叹:“去看西医说我这是骨头发炎,吃了消炎药也不好,实在不行才来麻烦你。”

    李孜揉揉手:“看什么西医,我就是西医出身我还不知道?”

    “你是什么西医,这不是中医学的嘛?”

    “我最开始学西医的,后来才转的中医。”李孜抱着他的头给他做颈椎牵引:“就是做这个学西医才快,两节解剖课就能把人体摸清楚。那要学中医给你隔着肚皮摸,猴年马月能练清楚位置。”

    客人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啧啧,解剖人体不瘆得慌?”

    李孜笑,又听见旁边一声似从深喉里逼出来的喑哑怪声。

    他挑了挑眉:“小伍啊,你今天早班?”

    客人顺着他的声音转过头去,看到隔壁床边上走过来一个年轻的师傅。

    李孜仿佛知道客人在看:“这是我们年级最小的师傅,叫小伍,今年才二十,已经出来打工六七年了。小伍,叫李老师好。”

    叫小伍的少年是个清隽秀丽的孩子,他一双眼滴溜溜地转,明明是个盲人,那眼珠子却活灵活现的。小伍咧开嘴来,露出齐齐一排牙齿,表情古怪滑稽,他的笑声也是冷冷的,说话的强调又脆又软,像是撒娇:“李老师好。”

    客人听着发笑:“怎么啦?口齿不太好?”

    李孜说:“不是嘴巴的问题,”他指了指脑袋:“他哥说是小时候给摔了后脑,有点发育不全,不太懂事,您别见怪,这孩子技术是过关的,偏偏就是在这方面有点天赋。”

    “那也好,能自食其力就行。”客人见怪不怪,盲人也常常会有其他方面的残疾,但能出来打工的都不算是情况最糟糕的:“孩子你要给李老板好好干,人家赏你一口饭吃,是做善事积福的。”

    李孜笑而不语,说:“他还小,哪里懂。不过也还算乖,是吧,我们小伍乖不乖?”

    小伍低着头自顾自地笑,他那笑声像是抽气抽不上来似的,伴随着粗糙的“嘶嘶”声。

    小伍姓贾,名字就叫小伍,他生的白净漂亮,是个水当当的玲珑人物。但这孩子癖好怪,爱往脏地方钻,不上工的时候总是缩在厨房的门后面捡垃圾,还喜欢和老鼠蜘蛛爬虫打交道。他有一次在宿舍里面偷偷养了一窝老鼠崽子,养得各个溜肥圆滑、皮光油亮,把其他几个师傅吓坏了。他哥贾原再三恳求,李孜也做了无数思想斗争才决定要留下他,还有好多次差点就把人辞了。

    这孩子是根韭黄,根是白的,但天生向阴,一不搭理就疯长,不好管教。

    也许是因为上天对他已经够残忍了,总算还弥补了一些别的东西。贾小伍记忆力特别好,他记穴位经脉记得比其他人都快,书上的东西“读”一遍就能记住,天赋异禀。在推拿馆里,他这副皮相受女客人欢迎,老少通杀,客人们嘴上都叫他小帅哥。盲人看不见,不知道什么叫帅,但李孜心底有数,贾小伍生着一张能赚钱的脸。

    能赚钱就是好的,其他的都可以调教。这是李孜的生财之道。

    吃晚饭的时候郭绥找不到小伍,端着饭碗到处喊名字。哥哥贾原怒气冲冲把他从后门垃圾堆里扒拉出来,按着脑袋就往水龙头下面洗:“叫你捡垃圾!叫你捡垃圾!”

    贾小伍呛了水害怕地哭,哭起来抽抽搭搭的,张牙舞爪地挣扎乱叫:“啊!啊!”

    李孜走过来训斥:“闹什么,赶紧收拾干净吃饭。”

    贾原这才关了水龙头,贾小伍受了惊吓,哆哆嗦嗦抱着哥哥哭:“哥哥……哥哥……”

    贾原给他擦头擦脸:“让你不要捡垃圾,就是不听,你再捡垃圾我就不要你了。”

    贾小伍抱着他的脖子不愿意松开,吃饭也不好好吃。

    推拿馆里的人都爱笑话这对兄弟——

    “小伍吃垃圾就够了不用吃饭!”

    “小伍我带你去和耗子玩!”

    “他这样每天洗好几次,水费都不知道要多交多少。”

    “小伍你哥不要你了!把你扔给收垃圾的了!”

    贾小伍伸出个脑袋来龇牙咧嘴,身体缩在哥哥怀里不安分的蹭动。贾原把他抱到门口太阳底下,小伍不停地咳嗽,吐出一点水,自己抹了一把嘴角,就着口水就往他哥的衣服上蹭。贾原随他去,自己端着饭盒吃饭:“吃不吃?”

    贾小伍抹干净了嘴巴,终于安静下来,伏在贾原的肩膀上玩自己的手指。

    贾原说:“不吃饭下午上工又要饿肚子,赶紧吃。”

    贾小伍撇撇嘴巴,终于从哥哥怀里钻出来好好坐在旁边吃饭。

    贾原摸摸他的脑袋,亲一下额头表示夸奖。

    李孜摇着竹扇子喂鱼,把小伍招过来:“小伍,过来,我教你喂鱼。”

    小伍端着饭盒走过去,李孜给他手里抓了一把鱼食,牵着他的手往鱼缸里面撒:“小伍要吃饭,鱼儿也要吃饭。小伍你以后负责给鱼儿喂饭吃好不好?”

    小伍的指头往下伸,碰到冰冷滑溜的鱼鳞,他也不害怕,大着胆子把手往水里面伸。鱼嘴巴差点把他指头含进去,尖利细密的小牙齿磕在他的皮肤上,他发出咕嘟一声怪叫,转头对李孜说:“它吃我。”

    那语气还有些委屈。李孜轻斥:“那是因为你不乖,你总是捡垃圾,所以鱼就要吃你。你手上有垃圾的味道,他们喜欢垃圾的味道。你不捡垃圾了它就不咬你了。”

    小伍把手抽出来,看着被咬破皮了的手指头可怜兮兮的。

    李孜对贾原说:“就没有办法让他不捡垃圾,不养老鼠?吓着了人不好。”

    贾原挠挠脑袋十分苦恼:“我想想办法,他小时候被人扔在垃圾场可能有好几天,我捡到的时候已经饿得哭声都没有了。他可能下意识觉得垃圾堆有归属感。”

    李孜翻了个白眼:“你早说是你捡的,我以为是亲生弟弟呢。”

    “都快饿死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猜你喜欢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