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王的智囊团几十年来也没闲着,他们当然一直研判着天下局势,虽然由于眼界和能力的限制,未必能有什么突破性的思考。但是对蜀中的地位,大致还是有明确的共识。
开拓不足,守成有余。
姬继深憋在蜀中数十年,就是因为明白这八个字,他的行事原则也是八个字“积兵积粮,以待天时。”
这几天天时有变,他才蠢蠢欲动,若说耐心与隐忍,蜀王绝不下于任何人。
所以他不明白,蜀中到底有什么危机可言,他进可攻退可守,最差的结果也不过是割据一方。
叶行远老神在在道:“蜀中之忧,不在其外,而在萧墙之内耳。”
蜀王一怔,若有所悟,躬身施礼道:“还请叶大人教我。”
他隐隐约约也觉得自己虽然占据蜀中,但内部的整合确实有问题,南浔州一地固若金汤,但是整个蜀中虽然听命于他,却不能如臂使指。
以往谋士们都说这种情况都是暂时,一旦蜀王举旗,蜀中的各种势力必然迎风归附,绝不敢有异心。叶行远却一针见血指出了这个隐忧。
叶行远也不客气,大大咧咧点头道:“蜀中一地,南浔僻处一隅,虽然兵精粮足,富裕安稳,但毕竟人口太少,不能够辐射整个蜀中。
故而历朝历代划定省治,都是以天州府为省城所在地。而南浔则是辐射南方,影响南越之地。”
他顿了一顿,又道:“我料王爷必然与南越有所协议,只是异族狼子野心,却未必能完全为王爷所用。”
这是地利的因素,不需要太多的分析,就知道蜀中想要拓展,不可能不与野心勃勃的南越勾结。
叶行远想起来当初在江州府所见丁花魁,正是南越来中原的探子,他们贼心不死,与蜀王府相得益彰。
姬继深面部肌肉微微一抽,他当然知道那些异族人不怀好意,与他们合作不过是与虎谋皮,不过他也不是好惹的,大家互相利用便是。
便点头道:“叶大人此言中肯,南浔州虽好,但毕竟不是蜀中腹心之地。本王若是起兵,自当以天州府为治所。”
从南浔州出兵,数日之内便可拿下天州府,到时候直接在天州府掌控蜀中。这是早就预定好的路线。
叶行远蹙眉摇头不息,“南浔州为王爷势力核心,王爷若不在此坐镇。转入天州府,南浔州必有留守之人,王爷可用何人?到时候形成矛盾,就是州府之争,试问如何解决?”
蜀王心中怨气,心说要不是你宰了我嫡子,那由世子坐镇南浔州,自己在天州府开疆拓土,父子同心岂不是好,如今倒确实缺了一个合适的人选。
但再转念一想,他突然有点回过味儿来了。南浔州乃是他的根基,就算是世子在的时候,由儿子来守此地,勉强算是一种方案。但是世子才具有限,耳根子又软,若是被人挑唆,自己出征的后路可就断了。
怪不得刚才叶行远要提及南浔州的地理位置,原来就是委婉提醒自己,南浔州虽然偏僻,但也并非铁板一块,有的是人可以通过各种路子往里面掺沙子。
这确实是现实的问题,蜀王如果自己坐镇南浔州,就没办法真正控制整个蜀中,但若是离开,这核心之地确实也没法交托。
这个问题以前众人都没有想过,如今被叶行远提出来,大家都隐隐觉得确有其事,但又不知该如何应对。
蜀王皱眉道:“依叶大人所言,此事难以两全,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叶行远叹息道:“这便是王爷名不正言不顺之祸。当初蜀王封地设在南浔州,也并非没有制衡之意。”
朝廷也不是傻子,安排各地藩王,一是希望宗室互相扶助,二是想让他们抵御外侮,并不是让他们以此为造反的根据地。
所以蜀王之封,绝对不可能放在蜀中中心的天州府——如果哪一朝这么封王,天下早就大乱了。
蜀王无语,造反本来就是名不正言不顺之事,难道还能什么条件都好好的么?
旁边谋士也听不下去,出言讥刺道:“我道叶大人有什么高见,原来也不过是老调重弹,此事数十年前已成定局,说来又有何用。
难道大人还能回到时光重演,游说先帝,让王爷得天州府之封不成?”
刚才叶行远连续挫了两个蜀中名士的锐气,当然有人不服气,如今有机会反驳,当然有人跳出来打脸。
叶行远连眼皮都不抬,漠然问道:“这位见识浅陋之辈,又是何人?”
说话者气的七窍生烟,恼道:“在下乃是巴郡谢无忌,贱名不足以污叶大人之耳,但大人可知我巴郡三姓大族否?”
叶行远这才抬头瞥了他一眼,冷笑道:“原来是巴郡三姓大族,那就怪不得了。你们在巴郡之地只手遮天,对抗朝廷,土皇帝当得舒心。
投效王爷,只怕也没什么诚意,只想着维护自己的地位,故此才刻意出此无知之言,真是令人不齿!若你还有几分羞耻之心,还不退下!”
蜀中一地,与中原诸省不同,本来各地土司、宗族便有极大的势力,除了天州府附近。各地州府郡县都有地方豪族势力,与朝廷官府分庭抗礼。
如果说县城之中尚是朝廷官吏占上风,在广阔乡野之中,却都是豪族说了算。
巴郡位于蜀西南,这种情况特别严重,谢、李、步三姓宗族势大,地方官员都得给他们面子,几乎有自治之权。
蜀王想要一统蜀中,不可能不与这些地方豪族还有土司们打交道,但也不过只能勉强统合,并不能完全融为一体。
如果他拿下蜀中之后,再用二三十年来消化,或许能够消弭内患,只可惜他窝在南浔州太久,岁月不等人,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挥霍了。
叶行远虽然没有点破,但蜀王也是聪明人,听他斥责谢无忌之言,心下凛然,已然明白刚才叶行远危言耸听的意思。
他一统蜀中,移驾天州府之后,不但面临两头统治的局面,还有各地貌合神离的豪族,真要将蜀中势力糅合成一块去争霸天下岂是易事。
相反朝廷大可以利用蜀中的弱点,甚至不需要派大军来攻打,只要扼守蜀道出口,然后再收买各地豪族,造成蜀中内乱,那他姬继深便是不败自败!
自己数十年谋划,怎么在叶行远的面前,仿佛是一戳就破的肥皂泡?蜀王心中一凉,竟有一种壮志未酬,英雄迟暮的悲凉。
牟长史看出蜀王情绪的变化,忙咳嗽一声,劝道:“叶大人,我知你必有良策。何必卖关子?我家王爷都要灰心丧气了。”
叶行远一笑,他知道火候差不多了,这才抛出今日的重要论点,“王爷,圣人有云,天下事名正而言顺。王爷伺机隐伏,以待天时,这想法是没错,但也蹉跎多年,未能造出大势,殊为可惜。”
他指点江山道:“王爷身边之人,固然人才济济,文武兼资,奈何眼界还是狭窄了些,故而未曾想到另一个突破口。
王爷既有南浔州为根据地,欲求蜀中,未免舍本逐末,何不南向。一举取南越诸国,开疆拓土,此乃名正言顺之道!日后立不朽功业,以此为基,反求中原,岂不是水到渠成?”
一开始我就告诉你南浔州并不是蜀中的中心,它的影响力并不向北辐射,无法以此来统合蜀中。
但是南浔州向南,南越蛮夷之地,却都为此大城的繁华与文化所笼罩,以南浔州为据点,南向出兵,席卷诸小国,那才是王道啊!
蜀王瞠目结舌,他几十年来心心念念就是想要谋反,剑指京城,哪里想过往更偏僻的南方去?
下意识道:“南越诸国,蛮夷之邦,穷乡僻壤,就算打了下来,又有何用?何况山高林密,后勤不便,本王虽有精兵,也不敢说能一战而胜......”
叶行远胸有成竹道:“王爷此言差矣。南越虽然是蛮夷之地,但只是因为当地人未曾受圣人教化,浑浑噩噩,并非是其国土不佳。
当地气候炎热,雨水充足,稻米可一年三熟。又有各种矿藏,数座银山,足可以养十万雄兵。王爷不心动么?”
他微笑又道:“至于征南之弊,确乎在后勤之上。但这主要是说中原大军,万里迢迢前往南方,水土不服,粮草不济。
但王爷之兵,本来就是蜀中募集,对于南方的气候也没有什么不适应。如今又有下官献上的木牛流马,进军路程也不远,何惧后勤粮草?”
叶行远傲然而立,正色道:“只要王爷登高一呼,率数万精骑入南越,这才是如蛟龙入海,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再不受天命束缚!
日后若能得势,便可以疾风怒涛般席卷中原;若是天时不济,亦可南面为王,传之子孙,比留在蜀中之地,要好得多了!”
蜀中只是分封之地,诸多限制,但真成了南越国主,那可就是独立一国,身份有几大的变化!蜀王双目之中现出神采,似已被叶行远说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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