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梦》荒梦分节阅读4

    多年之后,江泽浩常常自责懊恼,为什么当时手贱非要拉住周奕君呢?

    为什么,当时……

    不过此刻,江泽浩明显没想那么多,他被这两年一切听红/卫/兵领导,推翻/资本/主义的言论冲昏了头,曾经善恶分明的世界观早已被压在不知名的歪旮旯角觉得自己可以拯救天下苍生,觉得一个人只要被红/卫/兵□□,便是十恶不赦。

    他觉得那迂腐的教书先生罪有应得,他想拉他好兄弟来看看热闹,知道他这两年当了红/卫/小兵是正确的。

    他想到了所有威风,唯独没看到周奕君苍白的脸色。

    “反/革/命/右/派刘墨!!今天召开你的□□大会!!你给我好好反思罪行!!今儿当着人民群众的面儿!!交代清楚!!”

    语罢,那红/卫/兵狠狠一甩手,刘老师的脸被猝不及防摔在地上,周奕君看见本来身量挺高的老师窝成一团微微颤抖,最后抬起头,得了失心疯似的叫喊起来:“老子没罪!!招认你大爷!孬仔!!”

    “啪——”一只脚踩在刘老师背上把他压下去,那红/卫/兵的语气此刻变得十分不耐烦:“你这资本主义臭老九!骂谁呢!你那点破事谁不知道!!是不是散播过反/动言论!!你家媳妇来路也不干不净……”

    话音未落,刘墨又仰起头挣扎几下,不出所料又被那领头的红/卫/兵猛踹几脚,忽然四周静了一瞬,一口血自刘老师嘴里“哇”一下子呕出来。

    旁边一直低着头瑟瑟发抖的女人见此情景瘫坐在地,一屋子一时间没一人敢上前去扶。

    “哇——”惊天动地,不似人声的哭号自女人尖细的嗓子眼里蹦出,她癫狂地大喊大叫,咿咿呀呀咒骂着什么。

    本来一干人没人听得懂这女人的话,没脑子的鸭子般聚成一堆窃窃私语。直到她清晰地吐出是个中国人都能听得懂的字眼

    “ばか(八嘎)!”

    周奕君没亲身经历过八年抗战,可是他死去的老爹精通三国语言,他毫不费力听出这句话的意思,当即杵在哪试图隐瞒。可是他发现,此刻很多人都愣在原地,土房里一时间只剩下女人凄厉的嘶吼。

    “我说这□□怎么平时不言语,本以为是刘墨那老狐狸捡的哑巴靓女,谁成想是个鬼子!”

    打人的那个红/卫/兵最早反应过来,声音不大不小开始向周围人抱怨。四下原本有些同情刘墨的人立刻撇开干系附和他说的话。

    这就是人,在精神高度紧绷的情况下,最丑恶最不堪的一面都挣脱出来,于是无论世道多么说不过去,自己的利益就是永远是正义。

    刘墨扔在缩在地上微微抽搐,不多会,眼珠开始向上翻。

    没有人理会这个不知死活的男人,旁边的日本女人已经被拎起来,方才张牙舞爪的气势削弱不少,嘴里只是在喃喃重复着:“彼が助け……彼が助け……(救救他)”

    没人看见她的苦痛,人们麻木着,议论着,唯恐天下不乱。

    “喂!”江泽浩正有些失神地盯住地上那个狼狈的身影,耳侧的一声怒吼差点让他把心咳出来。

    “她在说救救他!!现在我告诉你们意思了!你们怎么可以这么没人性!”

    “不管刘老师犯了什么错,此刻人命关天,你们快先送他去医院!”

    “没有听懂吗!快救人!”

    周奕君的声音雷一般炸在江泽浩耳边。

    令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结局……

    ☆、1969年六月二十五日

    去年那场变故一直到今年还在延续。

    虽说最后几个人还算有良心七手八脚把刘墨抬到镇上的医院,可无奈医院里就剩下小护士和一群不着调的热血青年,老刘到了也没保住那半条命。

    他那日本媳妇儿哭得肝肠寸断,当晚在柴房咬了舌。

    江泽浩不知道咬舌有多疼,但是女人尸体脸上那绝望,压抑,悲愤与怨恨的神情被牢牢印在他脑子里,一闭眼,便精准无误蹦出来。

    那件事过了几天之后,一群人冲到江泽浩家不由分说带走周奕君。

    当时江泽浩的心里是掺杂了难以言喻的愤怒与无能为力的悲哀感,但被握的咯吱咯吱响的拳头却被他妈牢牢摁在身下。他看见自己母亲的脸上闪现几分紧张,无奈,讨好的神情。

    “同志,同志……这孩子还小,不知道犯了什么错误……教育教育算了,还扭着干嘛……小同志?”

    江妈妈一辈子大风大浪闯过来,眼下却对几个半大的毛头小子马首是瞻,想到这儿,江泽浩手臂上的青筋凸显的几乎要爆裂而出。

    “哼!这周奕君前两天查清了!身份来历不明!!还会说鬼子的话,说不定也是个臭鬼子!警告你们,别以为红卫兵是吃干饭的!等审问完再说!!江泽浩你他妈给我老实点,瞪什么瞪!”

    几个小年轻的红卫兵骂骂咧咧七手八脚把周奕君押走,脸上还带着“为革命贡献力量”的荣光。

    自始至终,周奕君都在抬头看着江泽浩,那眼神,从希冀,到祈求,最后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黯然。

    最后他垂下头,细碎的刘海遮住他清减的半边脸,任由那群红卫兵半扯半拽将他拖出去。

    此后每隔一段时间,周奕君都会被拉出去跟着一群“牛鬼蛇神”□□一番,他次次努力将流着血的头努力抬高,过不了多久,又会被七七八八的人打下去。

    屈辱……悲愤……仇恨……失落……难堪……

    种种情绪最后在一次次的□□中,只剩下保住性命的麻木。

    江泽浩开始还过来看看他,可是越往后,来的次数越少,甚至有几次他差点去见阎王,也没看见那个自己朝思暮想的身影。

    那个年代发明了一种惨绝人寰的精神酷刑,没有具体的叫法,周奕君悄悄给它取个名字,叫“陪死”

    就是将一群人一起拉到法场,旁边一堆人整装待发拿着枪,谁也不知道谁会被枪毙,但是枪声响起那一刻,每个人心中都是死一般的煎熬。

    这样下去几轮,没死的也疯了。

    但周奕君没有,他有时候都惊叹自己那强大的精神力量,他拼命吊着一口气。

    好像在等待,又好像在妄想……

    终于,到了今天。

    周奕君一大早被扯着头发,带到一间破屋,一束强光打到他脸上,他别扭的闪避着,恍惚间听见有人喊:“老实点!”

    他于是迎着那束光坐下,余光瞥见两个熟悉又模糊的轮廓。

    是……江泽浩,和江阿姨

    接下来,他听到原本审问他的红卫兵冷笑一声开口:“怎么,白淑娟,想开了,要过来划清界限了?你儿子同意吗?”

    “欸,欸……”开口是江母的声音。周奕君第一次知道那和蔼可亲的阿姨的真名,却不想是在这种讽刺的环境下。

    “我们愿意和那小崽子划清界限……”

    周奕君听见江母这句话,猛地抬起头,下意识寻找江泽浩的身影,可是无论他怎么努力把眼睁开,也只能捕捉到一团模糊的漆黑轮廓。

    像是古代神话中的怨鬼,那么让人心惊。

    “那行,你们私底下检举揭发他不少,我这就当你们洗心革面将功赎罪。行了,回去吧,没事看着你儿子点儿,别三天两头往这儿蹿,再让我碰见一次,把他一块收拾喽!”

    “王八蛋!!”周奕君听见江泽浩忽然骂了一声,那本来坐在桌旁的红卫兵身形一顿,扭头回到:“骂谁呢!狗崽子!”

    “呦……呦,别吵,那小畜生没轻没重骂坐在那儿那个小走资派,同志,你,你,别跟他一般见识。”江母一张脸都笑僵了,讨好跟那个红卫兵说着好话,然后生拉硬拽把江泽浩扯走。

    自始至终,周奕君都像是一团空气,一个不存在的人……一个仅供他们脱离关系的死物。

    那么些年的情谊,那么些年的回忆,那么些年所谓的生死与共。

    在此刻,如同垃圾一般被随意抛弃。

    周奕君呆愣地目送江泽浩的身影从小破门出去,目送他们之间仅剩的一点周奕君自己死乞白赖留着的温情被撕碎,吹散。

    然后他开始控制不住似的大笑,笑得泪流满面,满嘴腥甜。

    笑得心脏控制不住一阵抽出绞痛,而后意识消散……

    作者有话要说:  呼……写这篇文章的初衷是想回忆一下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曾经沧海难为水。其实那段岁月没有经历过的我没有资格对他评头论足,但是我仍想尽力描写,描写一段悲剧

    ☆、2015年六月二十五日

    江泽浩长出一口气从梦里挣扎醒来,身旁的老伴儿睡眠浅,一下子被他吓住,摸索着扭开床头灯,呢喃着问:“怎,怎么了,老头子?又做噩梦了?”

    “嗯……”已经不再年轻的江泽浩手撑着床艰难坐起来,愣神半晌开口:“今儿是啥日子”

    “啥?……没啥日子?六月二十五了……孙女中考完了。”

    “老婆子知道个啥……”江泽浩蓦然垂下眼,靠在床头,许久开口道:“过两天,我回广东一趟。”

    “那么远,你跑去干啥?”

    “给老朋友上个香……”

    “……你那个冤死的发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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