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我在明光宫消磨时间。郦娘得知自己怀了身孕后,常常捻着一块预备给小皇子做襁褓的锦缎便痴痴地笑上一整天。我虽不知郦娘对新生儿的期待,是出于后位的热切,还是纯然的母性慈柔,不过看在眼里,心中总是欣慰。
只是妊娠之后,郦娘虽然停了妆粉,容貌却越发昳丽,肌肤也越见细腻皎洁,简直要像月光一样发出辉光来。太医把脉时见了,沉吟许久,最后私下里告知我,郦娘这一胎……或许是个女儿。
然而望着她天真的期待表情,无论她的想法如何,我也不忍叫她伤心。
毕竟天知道她伤心之后会做出什么事来。这样想着,我抚上她丝绸一般滑凉的长发。她察觉到我的不规矩,有些惊讶地放下了手中的女红,笑盈盈地问道:“陛下?”
单只凭郦娘冲我露出纯粹而不带躲闪的笑容,便足以证明无双宫主给我的药确有疗效。不过我也并没有怀疑无双宫主的意思,毕竟前世我在他手上也吃足了苦头。
我想了想,道,“夫妻之间,何必如此拘泥虚礼。不若你直接唤我名字罢。”我记得戏台话本上,爱侣情人之间常直呼其名,甚至另有亲昵小名,似乎是闺阁情趣。此番为了表明态度之诚恳,我甚至没有使用朕字。
“此事万万不可,妾不敢如此僭越。”郦娘笑意一敛,就连惊慌失措也恰到好处。
我歪了歪头,“不敢直呼吾名,却能明面抗旨?”见她脸上薄生红晕,我继续哄劝道,“又不是多大难事。跟我一起念一遍就顺口了:瀛洲。”
郦娘见我态度认真,也知道是糊弄不过去了,用蚊蚋一般细小的嗓音道:“瀛洲。”
我满意地笑了笑。
父皇为我起名洛瀛洲,未尝没有捎带一丝对林震西的怅惘。
虽然我一直嫌弃此名过于水汽氤氲,不过自父皇去后,这名字似乎也随他一并消失在天地间。此刻忽然听到它自女子口中娇声唤来,竟令我产生了恍惚之感。
“陛下……陛下!”忽然有跌跌撞撞的小黄门一路呼喊着跑了过来,打乱了我对父皇的一缕追思,满面惶急地在我面前拜倒,“报……报!平西将军已至应天门下!”
郦娘听得啊了一声。
“怎的这样快?”我亦有些吃惊。不过征战劳累,将士们一路上且行且歇息,临到家门在望,陡然有了加快的精神也不足奇。
小黄门回道:“据说平西将军是单独一骑,快马加鞭赶回的,此刻正等在应天门下,传令求见。”
“那末其余将领仍在返京路上了?”
“是的,大军约摸还有一日路程。”他恭谨答道。
虽说将庆功宴提前一日也不打紧,只是若仅有林不回一人出席,这算什么事呢。我便命道,“不必为他开城门了。还是请林将军回府好好休息罢。待明日诸将人都齐了,朕再亲自出城门迎接。”
虽然不知道林不回这样猴急的赶回来,是不是吃错了什么药,我倒是为他只单骑而来,没有逼整个军队跟他一起疯而庆幸。要是骤然之间林不回军临城下,逼城门开,我又该怀疑老天为何要让我重活一遭了。
小黄门眼皮子悄悄抬起,觑了我一眼,面有难色,吞吞吐吐道:“只是……只是林将军来时满面风尘,衣衫褴褛了些,策马走得急,又没有携带可验证身份的信物,当值的宫门禁卫就没有认出来,推脱了许久……”
推脱许久,估计就是把林不回晾在一边,把他惹毛得打起来了。我觉得林不回若敢在印都内策马疾行,多打几顿也是应该的。宫门禁卫倒是替我顺了一口恶气。
小黄门见我又笑了,战战兢兢还要再说,郦娘忽然插话道:“既然平西将军仪容不整,怎么竟然还执意要求面圣?真是失礼之极!”
我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郦娘,对着被噎住的小黄门道:“娘娘说的话可都听清楚了?让他滚罢。总之朕今日是不会召见他的。”
小黄门讷讷应了声是,连滚带爬的跑着走了。
宫人跪在地上,纤纤素手举起清明如水的铜镜,供我检视穿戴是否如意。
向后退一步,那镜中倒影穿着织金团龙云肩织锦圆领袍,腰配玉带銙,足蹬粉底皂靴,腰背挺拔,身形修长,仿佛也有那么一丝俊逸之气。
向前踏一步,那倒影便无可奈何现了原形,左边脸可笑的微微肿胀着,比另一边胖上一圈,显出一股奇异的不对称,仿佛整个脸型歪向一侧。而这面貌已经是照无双宫主吩咐那般,每五日取一药丸掰开,一半吞服、另一半兑酒捣匀敷脸的,做足了两个月的结果。
无双宫主表示,皮肉异常尚可医治,骨头扭曲无法矫正。只是他也拿捏不准,骨不正在我脸上是占了一成影响还是三成。他只说,待一匣药吃尽,结果也就出来了。
这话未必不是搪塞之词,不过——我忍不住又把脸往镜前凑了凑,虽然下巴的形状仍然没出来,但至少两眼已经是一般大的对称了。只是没想到父皇生就一双狭长中略带媚意的凤眼,我的眼型却是杏核状,大概是随了我早逝的母妃。
宫人支镜的手不堪负重地抖了起来,我耽搁了太久。
略带歉意地收回目光,我肃容敛目,在华盖仪仗中步下丹陛,至三出阙城门上,迎接我大印凯旋的将士,以及每每在我夜深梦魇中出现的,林不回。
说来奇怪,分明与林不回将近一年未曾谋面,散漫落在人群中的视线却仍能在第一眼便锁定在他身上。那感觉仿佛天地时间骤然褪色,只有他一人的身影是永不熄灭的业火。
不过,要想不在第一时间就把林不回从众军士中挑出来,也比较难。
一是因为将士们皆黑衣银甲,仅有林不回在甲胄外披着刺绣精致的罩袍,二是因为——我稍顾左右,沿街怀春的少女搂着盛满鲜花水果的竹篮藤箧,一壁含羞地笑着,一壁扬手将粉`嫩花瓣向林不回撒去。
如此惹女儿关注,除林不回身上彰显军威军仪的罩袍外,跟他那俊秀的脸也脱不了关系罢。只是林不回不时抬手拂落,那被迫在鲜花果堆上立足的情境,也足以引人发噱。
见此场景,我意外地心情大好,忍着笑将伏拜在地的林不回亲手搀起,既庄重又感动地敷衍道:“爱卿辛苦了。”指腹触到林不回罩袍下坚硬冷锐的甲片,又忍不住蹙眉道:“宫中已为诸将备下丰盛筵席。只是卿等既已征战许久,又兼旅途风霜劳累,为何仍不卸甲?披戴着数十斤铁甲也不嫌沉,是要朕亲手与将军解战袍么?”
隔着数重衣袍甲胄,我也感觉到手下林不回的肌肉猛地一绷。
这话是冲着林不回说的,却也不单指是对林不回说的。果然将士们纷纷伏地高呼“臣不敢”“陛下恕罪”。
我一哂,道:“说得倒是比什么都快。”
有几个位于队尾的黑脸膛低阶将士面面相觑了几秒,忽然福至心灵,猛地开始扯拽身上的披甲。胸甲落地音猛然惊醒了其余人,一时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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