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出宅记》[重生]出宅记分节阅读185

    他转身盘膝坐到了霄烟台的榻上,身前放的小几上依旧是青玉棋盘,黑子白子成局,棋盘边上是茶托,上头搁着花鸟纹的提梁壶与几只轻薄如玉的小杯。小几旁边的紫泥风炉煨着水,无人扇人,炉里的火只剩一小簇,幽幽燃着。

    都是他一个人时自得其乐的东西,今天却失了滋味。

    他一手白子,一手黑子,与自己对弈,棋子拈在半空,迟迟不见落下。这局棋,不管走哪一步,似乎都是两败俱伤的结果。

    回云谷的时间一拖再拖,他身体每况愈下,却仍是不想走。如今秋凉寒侵,他已毫无感觉。

    怔了许久,他叹口气抛了棋。

    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见过阿远了。自从那日她在这里表明心迹却被他拒绝之后,他就再没见过她。哪怕是以长宁的名义邀她去狩场玩耍,她也再没出现过。

    她从来没叫过他一声“殿下”,那天竟然叫了他“殿下”。从此,他也只是“殿下”,再也不是她的霍铮。

    “殿下!”有人踏过满地红枫,急步而来。

    来的这人是左尚棠。

    “怎么了?”霍铮懒懒问他。

    “殿下……”左尚棠不知该如何开口。

    “说吧,到底什么事?”霍铮蹙眉,他甚少见到左尚棠吞吞吐吐过。

    “俞家……四姑娘……”左尚棠欲言又止。

    霍铮目光一凛:“她怎么了?”

    左尚棠闪过他的目光,咬牙道:“四姑娘……没了。”

    “砰——”

    霍铮猛地站起,矮几被掀翻,桌上的棋盘与茶具落下,黑棋白子滚了满地,茶杯碎裂,连带着旁边的紫泥风炉被撞倒,水酒了一地,炭灰遍起。

    “你说什么?!”霍铮直盯着左尚棠,不可置信。

    声音已然发颤。

    “四姑娘去万法寺祈福,半道上遇了意外,车马翻下悬崖……”左尚棠说了一半,无法再说。

    霍铮脸色陡然苍白,化成木石怔怔站着。

    她说……殿下珍重,勿念……竟是在与他诀别?

    怎么可能?

    那丫头俏生生站在他面前发小脾气的模样还在眼前,她探过桌子蛊惑人的妩媚表情每晚都还入梦,那再简单不过的两个字彻夜响在他耳边和心里,怎么突然间就全都没了?

    她说……

    千好万好,不如我心头那一好。

    霍铮,你可知我心头这一好,是谁?

    是你!

    是你霍铮啊……

    他总以为,两人之间必是他先离开,方苦苦压下感情,将她生生推开,自以为如此便能成全成她的人生与幸福。怎料人世无常,一朝聚散离分。

    苦守岁月,还不如偷得半日圆满。

    千算万算,终算不过天意。

    早知如此……何来早知如此……

    “殿下……”左尚棠小声唤了一句,忧心不已。

    他已见着霍铮含墨点漆的眼眸泛起红光。

    不过片刻,便有一道泪痕垂过脸颊,他越来越苍白,唇色却比往日更加红艳。

    唇间有血沁出,他只将唇抿得更紧。

    “殿下——你去哪里?”左尚棠见他唇间起了血色,心里便觉得不妙,只是也不知要劝什么,他正想着措词,就见霍铮已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

    ……

    俞府门口已经挂起白灯笼与白幡,因是未出阁的女儿夭折,故而未设灵堂,亦不入祖坟,只备了口柏木棺材,在家停灵三日,再葬入另选的坟茔。

    “殿下待阿远情义深重,若阿远地下有知,也该欣慰。只是殿下,您还是回去吧,这一面,不见为好。”俞章敏匆匆赶到瑞芳堂时,霍铮已在瑞芳堂上站了有一会。

    白头人不送黑发人,俞眉远夭亡,按俗俞宗翰不能露面,因而俞眉远的身后事全交由俞章敏打量。不过短短数日,俞章敏已经瘦了一大圈。他身着素服,脸色憔悴,在霍铮跟着作了长揖。

    之前就听人说俞眉远与这位晋王殿下之间有些交情,不想这交情竟深到能让他亲自过府吊唁,俞章敏倒十分惊讶。

    “我想见她。”霍铮没有让步的意思。他一身白衣,清冽如秋寒骤雨。

    “殿下……”俞章敏面露为难之色,见他固执,只好据实以告,“实不相瞒,舍妹堕崖之处乃绝险所在,崖下无路可通,无法遣人寻她尸骨,故而寿棺中如今放的,只是她的衣冠。”

    找不到俞眉远的尸体,俞章敏只能替她建一座衣冠冢。

    尸骨无还。

    霍铮失神地退了一步。

    “殿下,我们回去吧。”左尚棠担心地看着他。

    来俞府的路上,他的毒就已经发作,只是被他强行压抑着。若再这么拖下去,便是回了云谷,恐怕也是不妙。

    霍铮木然站了片刻,怔怔回头,缓步而出,俞章敏便送他出门。

    他的马还拴在俞府门前的拴马石上,门子取下马缰,将马牵到他身前。霍铮一语不发,翻身上马,白马嘶鸣一声,绝尘而去。

    “殿下!”左尚棠在后面吼了一声,劈手夺过另一匹马的缰绳,急追而去。

    ……

    万法寺七绝峰。

    欲上万法寺必要经过此峰,此峰陡峭,山路狭窄,弯道甚多,峰下险峻,无路可下。

    俞眉远的马车就在这里脱缰滚落山崖的。

    霍铮站在崖边朝下望去。崖下深不见底,重重雾霭遮了视线,崖边荒草丛生,乱石嶙峋,他朝前踏出一步,砂石纷纷滚落,只闻得簌簌声响,落石便没入白雾之间,不见踪迹。他仿若不知,脚步仍缓缓朝前迈出,眼见已要踩空,忽被人拉住了手。

    “殿下!”左尚棠已惊出一身的冷汗。

    霍铮被他强拉退了几步,站到山道上,面无表情地盯着崖下雾霭。

    左尚棠朝跟来的侍从施了个眼色,那人便抖开件斗篷披到霍铮背上。七绝峰上寒风凛冽,刮得人刺骨的冷,霍铮只着一袭白色薄袍,被风吹得飞起。

    “殿下节哀,若是四姑娘泉下有知,看到殿下如此必于心难安。”左尚棠劝道。他跟在霍铮身边已有十五年,从未见霍铮像今日这般失魂落魄过。霍铮自幼历经数劫,待人感情本就淡极,轻易不现悲喜,何曾因为一个人而伤到这般田地?

    这位俞四姑娘在霍铮心中之重,只怕已倾尽他一生全部情感。

    淡极,方浓。

    “咳。”霍铮咳了一声。

    左尚棠回神,又要劝他回去,霍铮却猛地单膝落地,跪到了地上。

    殷红的血自他唇角挂,在他衣襟上染上斑斑痕迹。

    “殿下!”左尚棠大惊。

    霍铮又闷咳两声,这一次血却从他口中急涌而出,殷红血色洒在他洁白衣袍之上,触目惊心。

    慈悲骨之毒,彻底发作。

    ……

    从汉宁到兆京,途经数城,骑马不眠不休最快也要近一个月时间。

    魏眠曦赶到兆京时,他的那匹汗血宝马追电在他下马那一刻倒地不起。从接到俞眉远死讯开始,到他赶回兆京,这中间已过了三个多月。

    未得皇帝诏令他便抛下大军私自回京,已是死罪,然他已顾不上这许多。

    京城早已入冬,第一场雪下过,兆京被白雪覆盖。

    俞眉远小小的坟茔就像个白馒头,石碑上的刻字工整规矩,俞眉远的名字却刺目至极。

    上辈子他死时,最终与她同穴而眠。

    这辈子……他一无所有。

    重生而归,他满腹筹谋,只愿与她共赏天下,可最终……

    白雪满头,仍只他独自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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