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内陷入了沉默中,子懿的双眸里如缀星辰,熠熠生辉。他虽然没有听到后半部分,但他也能猜到结果。可方才的那些话已经令他满足了。
他将身上的棉服脱了下来,还给了安晟:“父亲,谢谢您。”
安晟目光炯灼,接过外衫却又披回了子懿身上:“是为父思虑不周……牢里阴冷,懿儿就留着吧。”
严冬早已过去,春寒料峭。
安晟一夜未眠,他对着萤黄的烛火一整夜,在沉思着,几乎一动不动。到了寅时,他便再也坐不住了,天未亮便要出门去。
往昔历历在目,他无论是睁眼闭眼,脑海中都是二十一年前那襁褓里的孩子,他听到那孩子在那里撕心裂肺的哇哇大哭,那哭声揪得他心痛得喘不过气。
他一定要阻止这场火刑,城中皆是禁军,他要出城调遣兵马!
安晟骑着马赶到城外大营内,立即召集各个将领。他下令将士领兵入城,将禁军替换,可这般难免会发生冲突,安晟要求尽力做到不伤一人,百姓更是不能累及。
安晟的部下们纷纷劝阻,董参军更是费尽唇舌道:“王爷,万万使不得啊!上次领兵入城是救火救百姓,情有可原。这次领兵入城却是为了救一个犯人,而且这过程无法避免的与禁军发生冲突,甚至会兵戎相见……这么做会让一世忠义的王爷背上造反的罪名。即使王爷您并不是要造反,别人也会给您扣上这罪名的!还望王爷三思啊!”
将士们附和着,努力劝着王爷。
董参军说的安晟怎么会不知道,只是……他不能不这么做。
安晟抬手,帐内顿时鸦雀无声。安晟抬头扫视了一圈将领们,淡淡道:“你们照做便是,一切罪名,本王自会一人担当。”
大伙还想说些什么,可是却又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他们跟着安晟出生入死,从五国到归一,他们知道王爷向来说一不二,决定的事从来不改,他们唯今能做的,就是绝对的服从王爷的指令。
安晟看看帐外的夜色渐渐褪去,东边晨光熹微,安晟暗暗松了口气,午时行刑,他赶得及。即使这么做可能会背负叛变造反的罪名,但只要救下子懿,再请求皇兄多给些时日去查,会有水落石出的那天。
到那时候,他就是因为造反而被处死也无所谓了。
安晟想罢起身离开了大帐骑上了自己的马,他带出来的部下,良好的军纪会让他们执行他的指令的。可下一刻他却怔愣在了辕门处。
一个略显沙哑却带着慈爱的声音响起:“晟儿,如此匆急,是要去哪里?”
安晟眉头紧锁,迟滞了许久才翻身下马躬身行礼:“儿臣见过母后。”
牢房外已经响起窸窣的声音,不消片刻,狱卒们带着镣铐步入子懿的牢房内。
说来甚是讽刺,本是空荡的宇都,今日却挤满了人,各式各样的人。即使前几日他们因害怕布置在城中的火料火线不知何时燃起而纷纷涌出城外。仇恨这种东西,果然能让人不畏危险。
最宽敞的永安大街上居然人头攒动,禁军不得不持着长矛将百姓拦在路的两旁。
严冬早已过去,初春虽寒最近却有回暖的趋势,就连连日的阴霾也一并散去。
子懿闭目坐在槛车里,金色的阳光洒在身上带来暖意,令人贪恋。
百姓们在道的两边叫嚣着,要他不得好死,以慰祭这半城冤魂。大家站在宽阔街道两旁,那些百姓有些是从火海里逃出来的,有的是为了自己的亲人朋友,推搡谩骂着,痛哭流涕着。
子懿仿若没听到那些声音一般,他睁开眼睛,微眯着眼抬头望了会那有些强烈的阳光。
明媚而温暖的阳光。
刑场已遥遥可见,却在这时大风刮起,卷起地上的尘沙,须臾间乌云蔽日,天光阴暗,忽降冰霜!
“莫不是大冤?”人群里不知道谁带头大呼了一声。接着风息后便是一片沉静,沉静之后慢慢的响起一些嘈杂的质疑声。
尧宜铮喊完那一句,看百姓情形有些混乱,便对着躲在纷乱人群里的手下们轻轻点了下头。
“镇北将军昔日为夏国东征西讨,待人谦和,一身功绩却无功无赏!”
“仇恨仇恨,将心比心,稚子何辜?于心何忍?”
“二十一年前攻打夏国的是他吗,屠杀百姓的是他吗?为何一个孩子要为不是他的罪而赎罪?”
骚动越来越大,有的百姓呼出:“我是从旧梁来的!镇北将军领军路过我们住的村子都是绕道而行,从不扰民!一个能带着仁义之师的将军怎么可能火烧宇都让半城百姓惨死!”
“我是旧祁来的!镇北将军的军队路过我们村落时,我们村里闹瘟疫,是镇北将军让军中医官为我们治病,还分粮食于我们的,如此善良之人怎么可能会纵火!”
呼声此起彼伏,让很多人都陷入了沉思中。
古来顶罪冤罪从来都不少。
安晟匆匆从城外大营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他看了眼并不太远的刑场,差一点他便赶不及了。太后不惜赶到军营前拦着他,他知道太后是以她的方式为他好,他也知道太后在那军队是调不成了,可是,他还是会二十一年前一样救下子懿,不论成功与否。
安晟深深凝望着坐在槛车里纹丝不动,只低垂双目的子懿,仿佛百姓在议论的不是他一般。
谁都怕多灾多难,谁都怕颠沛流离。百姓们要的很简单,安居乐业,衣食不缺。他们嫉恶如仇,是因为他们害怕,害怕下一个悲剧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也是因为他们善良,为死去的人愤懑不平。
可如今却是有人发出了质疑:“真的是镇北将军纵火宇都吗?”
人们不得不开始思索,事情真的如那些高官说的那样吗?
在一切开始松动的时候,百姓中飞身跃出数十人,他们手持兵刃与负责押送槛车的禁军大打出手。
尧宜铮在手下的掩护下跃上槛车,一刀将铁锁砍断,将子懿扶了出来,又从怀中取出一张纸大声道:“这是柳丞相亲笔书信,火烧宇都的真相就在这里!”说罢用刀将那张纸狠狠地钉在了槛车上。
那些人身手极好,拦下禁军后,尧宜铮架着子懿很快便消失在了涌动着的百姓里。
安晟有些震惊,那些是什么人,子懿为什么会认识这些人?虽然疑惑,但安晟并没有去阻止救子懿的人,而是往槛车那走去。
就在安晟即将触到那页书信时,一个尖锐的声音响了起来:“皇上驾到——!”
方才的一片混乱很快又被赶来的禁军控制住,皇帝的銮驾亲临,百姓们皆跪伏在地行跪礼。
安晟皱了下眉头收回了手,也跪了下来。
第132章
尧宜铮带着子懿在手下舍命的掩护下,迅速躲进了一间靠在京河旁民宅的密室里。
子懿将身上的单衣脱了下来,肩上的那枚骨钉早在天牢里时就被他取了下来。尧宜铮替子懿处理着那个贯穿了肩背的伤口,不由的问道:“公子,你感觉如何?”
子懿除了脸色非常苍白外没有任何异样,他平淡道:“我出来前服了丹蓟。事,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尧宜铮用鲛绡将子懿的右肩和腰腹上的伤口仔细的裹起来后道:“属下让水性好的人在夜黑时悄然潜入京河,在城东闸门下挖了一个能容一人通过的坑洞。”
子懿点点头,河底淤泥松软,久了后淤泥会随着河水的冲刷渐渐填平那个坑洞,不容易被发现。
尧宜铮取出水衣让子懿换上道:“这密室往下走便可以直通京河。公子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不必了,再晚些可能水路也走不掉了。”城南火烧过后一片废墟难以落脚,且城廓在修都是士兵。城北本因今日执刑而守卫森严,京河上又时时有官船,看似冷清宇都因皇帝在依然铜墙铁壁,甚至因灾后更严慎。从京河下走是最稳妥的,可他也得快些走,时间久了官兵也会搜到城外去,而且丹蓟的药效不能维持得那么久,他也不能再吃了。
尧宜铮不放心道:“可是这河底水寒,公子你身上带伤……”
“我受得住。”
言简意赅,毫不拖沓,尧宜铮住了嘴,将担忧悉数咽回肚子里去。
子懿与尧宜铮和几个手下一同浅潜入了京河中,中途若遇到船只便闭气深浅,以避免被人发现河内有人。
他们要赶在军队还未完全发现之时出了宇都。
河里的水冰凉刺骨,即便是服了丹蓟也无法很好的控制僵冷的身体,好在尧宜铮一直拉着子懿,中途虽有些许磕绊,但到底还是出了宇都。
为了安全起见,他们一直沿着京河游至城东的树林里,才在稍浅的河滩边上岸。
在一棵带着不易察觉的标志树下,有一个包袱。尧宜铮取来替子懿换了干净的衣服,架着他起来继续前行,林中无大路,马车停在了树林外面。
没多久,尧宜铮估摸着丹蓟的药效该是过了,子懿的重量几乎都压在了他的肩头,他转而将子懿背起道:“公子,你先休息一会。”子懿轻轻点了下头。
天色渐暗,就在他们即将走出树林时,不远处传来了劲踏的马蹄声。
安繁坐在金銮驾里,眼前跪满了刚还慌乱成一片的百姓。他朝李德点了下头,李德赶紧从一众伏地而跪的人隙中小跑到槛车前,取下了那页纸。
安晟眼睛直视着不远处的地面,余光中看到李德将那页纸呈给了安繁。
安繁随意的看了一下后便道:“柳丞相早已随着那场火灾而去了。”接着做出一副痛心的模样道:“丞相生前鞠躬尽瘁,爱戴百姓,朕也很是痛心……可这纸上的字迹并非出自丞相之手,这不过是奸人妄图糊弄众人罢了!”随后他将那纸递给李德,李德便将纸丢进了火炉里。
安晟蹙了下眉。
“平成王。”安繁道。
安晟闻言站起,躬身恭敬道:“臣在。”
“这事由你负责,掘地三尺也务必要将重犯抓回来!”
安晟迟滞了一会,才应道:“是。”
宇都里是禁军,城外包围着士兵,滴水不漏,密不透风。
安晟冷静无比的守在了城外,他相信子懿不会藏身在宇都之内,因为「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在他这是没用的。他过去虽与子懿从不亲密,可是他的行事作风想来子懿是知道的。
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离开他的管辖范围。
安晟骑在他高大的战马上,身后是他的部下。他望着半损的宇都,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周身气压很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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