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逝皆随风》故逝皆随风分节阅读15

    “公主,公子侧肋断裂,胸口腹部都是严重的淤伤……”不易趴着。

    “趴着。”

    宁为抬了抬眉,额上的皱纹被挤得更深,真应该把在煎药的小厮也带来。没办法,主子心思难揣测,宁为只得将子懿翻过身来趴着。压到身前的伤子懿似乎有些转醒意识却还是模糊,他眉头紧锁惯性抿唇不让自己呻吟出声。

    宁为说道:“这……公子身体底子……不大好。”子懿身上总是旧伤叠新伤,常年不能愈合的伤,从未有过认真的休养,身体定是有所亏损的,子懿虽不是大夫但自己的身体倒也是知道。

    宁为说得简单,邵可微却知道并不简单,心口骤然盘上的疼惜让她不忍,她坐在榻前将子懿扶起,让子懿靠在了她的肩上。伤处没了压迫,子懿意识又沉了回去,他太累太疼。

    宁为手下不停处理着伤势一边与邵可微说道:“公主,公子中的是乌天葵……老夫估摸还有三日,若有解药还是快快让公子服下吧。”

    邵可微脸色迅速沉了下来。她翻过子懿的小臂,上面是那祭祀时留下的三道刀疤,她是知道的。邵可微摊开子懿左手,她食指轻抚着手背那条寸长的细细疤痕。在地牢里子懿用左手扣住狱卒时她就看到了这条疤痕和其他细小的伤痕,她扶起假儿子的时候摸到了安子徵那双手除了习武留下的茧便再无其他,合着子懿的态度她便八成猜到了。

    当时她恼,恼子懿帮安晟,她故意认错,她故意演戏,她故意让安晟选,却不想原来子懿被下了毒。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她的儿子因为这个理由而帮着安晟呢?可是她又怒,怒子懿放走安晟的三子,那是救他自己的筹码!

    可是当邵可微看到子懿的身体时,却又恼不起来怒不起来,她只觉得心痛如刀绞。

    当年她在平成王府,极致荣宠。她怀有八月身孕时正值炎热的夏季,她不是娇柔的女子,但有了身孕人就无故娇气了几分。当时她被燥热得食不下咽,夜夜难眠,安晟心疼,便命人建了凝薇园。

    她还记得园中亭台楼阁精致玲珑,景色清幽秀丽,佳木茏葱,奇花闪灼,繁华锦簇,幽香沁脾。一曲清溪半竹,错流碧池,临水廊上,白石为栏,环沿池边,廊顶牵藤引蔓,叠垂紫铃,翠落摇曳。

    她很是喜欢,园林在这酷热的天气里泛着丝丝凉意,看得出安晟的用心以及深浓的爱意。

    安晟命人搬来软榻,置于阴凉下。拉着她一起坐下,宽厚的手掌轻抚着那已高高隆起的腹部,眼里满是慈爱。

    安晟满是欢喜期待的说道:“若是男孩,希望他是有懿明懿度之人,若是女孩,希望她是有懿行懿范的人,将来就叫安子懿吧。”

    安晟俯身对着还在腹中的胎儿又道:“而我最希望的是,不论男女,都希望他以后是个无忧无虑的人。”

    她嗔笑:“懿字会不会太柔太女儿家了?”

    “我已经有三个儿子了,我倒希望是个女儿。”安晟直起身眼里有融化的爱意:“我希望她是个女儿,不必理会世间纷争,女儿家嘛,只要美好天真烂漫即可。”

    她知道安晟是非常爱这个孩子才这般希望的,可她还是摆出一副生气的样子。安晟好笑,担心荫下太凉替她披了薄丝衾,又道:“若是男孩,他若想要,我便许他一生荣华,天下无双。”

    第34章

    子懿醒时天已黑,帐内烛火如昼。坐在榻旁的邵可微看到子懿开了眼便吩咐下人将温火慢熬的小米粥端来。

    片刻下人便将粥端来了,邵可微取过粥,手背试了瓷碗的温度,将子懿扶起舀了一勺吹了吹递到了子懿嘴边。子懿怔怔的看着眼前的白粥出神,邵可微看子懿出神,失笑道:“先喝些粥再喝药,不然对胃不好。”

    子懿脸上是低微若失的表情,但很快便敛入了淡漠下。子懿张了张嘴,声音有些低哑道:“公主,我自己来吧。”邵可微却不予理会,对称谓也未计较,只是脸上是上位者惯有的不可违逆的威慑,这神情子懿在王府看得并不少,违抗的后果往往很惨痛,他虽不惧却下意识不想让公主不高兴。子懿有些不习惯的将唇边那勺糯香的米粥吃下,心里有什么地方似要塌陷。

    子懿吃得并不多,邵可微也没说什么,身体不适羸弱吃得少也是正常。

    邵可微将粥碗放下,端起药碗直接递给了子懿,子懿恭敬的双手接过,就着碗缘饮了一口,味虽苦却也不见得苦,他少有药喝,对药都甘之如饴,子懿一仰头便将药饮尽。

    待子懿喝完药,邵可微才扶着他轻轻躺回榻上,轻柔的抚摸着他的脸颊道:“懿儿,累就再睡会吧。”子懿轻轻颔首,公主就像他曾在王府看到王妃照顾生病的世子一般,温婉静柔。

    他曾羡而不得。

    面上虽是平静,子懿心里却是波澜不断。当梦里倒影破水浮现,他反而不知所措了,他以为他会激动,他以为他会难过,这些情感却终是被他习惯性的压抑了下来。

    邵可微命人在榻前摆了盘棋一个人下棋打发时间,本可找那些儒将对弈却又怕吵着子懿。邵可微侧身替子懿掖了下被子,瞧见子懿并未睡着正不眨眼的看着她。子懿对上邵可微的眼有些慌乱,模样像做了坏事的孩子,邵可微不想子懿太局促便不再看他,手执着一枚白棋看着棋局笑问道:“懿儿会下棋吗?”子懿摇了摇头道:“我有看过,但没下过……”

    他有伺候过王爷与钟离先生下棋,钟离先生算对他好的,其他人子懿也不愿细想,似乎所有人都盼他痛盼他苦盼他死,折磨他的人毫不在乎,王爷冷眼相看毫不在意,那些用血勾勒的记忆他通常选择模糊忘却。

    “那陪娘下一盘棋如何?”邵可微细心为子懿垫了些软枕靠着,让下人将棋盘摆到了榻上,子懿笑了笑应是,这虽是问句却是命令。

    棋下至中局,子懿便有些疲乏,邵可微注视棋盘布局道:“棋局如战场。”子懿收神认真回道:“是。”邵可微纤细的手指拨弄着白棋子,目光不离棋盘继续道:“胜负之心何以处之?”子懿下了一子黑棋道:“泰然处之。”

    邵可微欣笑赞道:“虽棋艺生涩倒也举棋若定。”邵可微将白子点下又道:“我让医官在你药里添了雪莲。”

    子懿正拈起一枚黑子,听到时有些怔愣,天山雪莲何其珍贵,简直是世间少有的罕药,多少人求而不得。听闻雪莲药能祛除百病,补能延年益寿,世间一共就两株。

    “雪莲药效奇好却不能解了乌天葵,你再忍几日,我会擒到安晟拿到解药的。”邵可微掷下白子,子懿毕竟不善棋技,一着不慎便被杀得满盘皆输。

    邵可微看了眼残局替子懿感到有些惋惜,起身来到几案边,取了温酒饮了一口,又问道:“懿儿可会饮酒?”子懿摇头,虽喝过酒但也不常喝算不得会吧。“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呢?”子懿依旧摇头,他跟着钟离先生时,有被逼着习字,可其他的他也只是在课堂上听闻不曾真的动手练过。

    “什么都不会还把闫大将玩出邙城,嗯?”

    子懿有些愧歉,低眉敛目不再言语,默默收拾着棋盘上的棋子。

    “让下人收拾便是,我并不怪你,战场本就胜者为王败者为寇。”邵可微看到子懿苍白的脸满额冷汗有些无奈心疼道:“难受便躺下,为何硬撑?”她来到榻旁扶着子懿躺回榻上,盖好锦衾,又命人搬来了张软塌置在子懿榻旁,执着酒壶翻身半躺在榻上。

    原来这是叫硬撑吗,他这副身子少有不难受的时候,除非爬不起来,否则就必须撑着,若撑不住怕是会被更凌厉的疼痛教训,所以他也不过是习惯性撑着免受惩罚罢了。常常如此,也不觉得这是在硬撑,只是习惯了这么做而已。

    子懿瞥见公主长发洒在榻边,如三千瀑布,柔而刚,岁月不曾在她的脸上留下痕迹,唯有那一身沉着老练,冷静凌人的气势慑人心神。

    邵可微又饮了口酒知道子懿未睡道:“不会没关系,来日方长,娘会教你的。”子懿轻轻嗯了一声,便闭上了眼。

    “二十年前,祁国来犯,父皇派我的同胞哥哥邵思真领兵御敌,当时我也不过十五刚至及笄之年,对行军打仗好奇得很,便偷偷随了去。战场上我哥哥受了伤,战况不乐观,我便夺了兵符号命三军。”

    “祁国当时兵败如山倒,我率兵东进,战无不胜,祁国皇帝惶恐便献了十座城池,并送来祁国十皇子为质子才停止了战争。”

    “祁国那个老皇帝真是老不死的,最幺的十皇子都已弱冠,他还未退位。”邵可微哂笑,又饮了口酒,入口却似饮了口苦楚,于是将酒壶随意搁置,再说的话却不搭前言:“人到头来不过一丘黄土,终归尘。”

    “懿儿,若我取不来解药,你怕吗?”

    子懿依旧闭目,唇轻启道:“不怕。”

    邵可微看着帐顶却坚定无比道:“娘不会让你死。”邵可微转头看着子懿清朗的面容道:“我会保护你,不让你再受苦。”

    子懿被下的手指紧扣,心中鹤唳展翅,腾飞翱空。

    第35章

    天地昏暗,子懿看着十分熟悉的场景,面上没有一丝情绪。他辨了下方向轻步朝地牢里走去,地牢阴暗湿冷他却毫无感觉。子懿站在牢房外默默注视着那个缩在角落的孩子,一个发色已经有些灰白的男人端着一碗药,正要递给那个看起来可怜兮兮的孩子时,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谁允他喝药的?”

    那人手一抖,瓷碗便掉落在地碎裂开来,在寂静的地牢里发出清脆刺耳的声响,乌黑的药汁溅上那不怒自威一身衮服的男子衣摆上。那人立即跪地叩首嘴里却是说着饶过那孩子的话,男子却不予理会,径直将牢房里的满脸惊恐孩子提了出来丢进了刑室里。

    子懿跟了进去,冷目看着男子挥舞着手中的鞭子,毫无表情的看着在鞭子下辗转的孩子。那孩子极力躲避呼啸而来的,在地上翻滚蜷缩,这些举动在密如网的鞭子下显得苍白无力。

    只看了一眼,子懿便退了出来,屈膝跪在了依旧伏跪着的灰发男人面前。男人带着哭腔低声喃喃道:“求王爷放过那孩子……都是我擅自主张……是我的错……”

    子懿双眸弥漫着柔和的暖意,轻轻唤道:“陆叔……”

    跪在地上的人好似没看见他,依旧跪地自语。子懿起身,步出了地牢,本是要离开这个偌大的王府却又停住了脚步。

    不自觉来到了主厅,厅内坐着一家子正在用膳,其乐融融。子懿微微歪头望着屋外那个跪着的孩童,缓步来到孩童面前,孩童满脸疲惫,看样子跪了许久,双唇脱皮开裂渗出丝丝血丝。子懿蹲下身与那跪着的孩童双目对视,孩童眸里有极力掩饰的羡慕,希冀。子懿突然轻笑道:“怎么还在做梦?”

    出了主厅来到了王府的书塾,从窗外望去,书塾里只有钟离先生和一个跪着不停抄写的孩童。那孩童手上有许多细小的伤口,那是调皮的王子们命他徒手摘铁海棠,并要求他把那些尖锐的刺去掉造成的。

    子懿并不进去,而是转到了演武场。此时场上五个人,世子一边自个练着,二王子和三王子倒是在轮番找着一个瘦弱孩童的麻烦。那孩童本就没什么气力,不一会就被打趴在地,两个王子还不肯罢手,皆被岑教练厉声呵斥才束手乖乖立到一边。

    走着就来到了南院,本不想进去的,却是听到一声惨叫驻了步。站在门口抬眸看去,屋内王妃正用银针扎着一个孩子,孩子挣扎,王妃便将孩子的双手缚在房内那梨花木桌的桌腿旁。那孩子哭泣,乞饶,哀求,只换来了更惨痛的代价。侧妃在一旁看着不忍不停劝阻,却只听王妃说道:“这畜生将我的宫缎如意云纹裳剪坏了!那可是太后赏赐的!”

    那孩子摇首哭道:“是三王子……”王妃立马甩了孩子一个耳光,语气徒然拔高道:“妹妹你听听,这小畜生可都赖到你儿子身上了。”侧妃脸色青白不再说话了。

    子懿木然,迈着脚步来到东院,白雪霏霏,庭院里枯树束银装,白茫一片中的嫣红特别醒目。他看着那个少年被吊在树上,捆着双手的麻绳深陷手腕里,身上是道道狰狞裂口的鞭伤,从上到下,伤口都是皮肉翻卷,血色浸染了那少年身上单薄碎裂的衣衫,血顺着身子一滴滴落在地上,温热的血化开了地上的雪,积成了厚厚的一滩血水。

    吊在树上的少年早已神志不清,墨发被浓稠的盐水泼过后黏在了少年惨白而灰败的脸上。少年眼睑微阖,眸色暗淡毫无焦距,那灰败的双唇似乎还在很缓慢的翕动,像是婴儿的呓语。

    子懿忍不住凑过去倾听,却被浓烈的血腥味呛咳得直不起身,咳得胸腔撕心裂肺般疼。他赶紧跑出院子,倚靠在墙上大口呼吸,像极了离水的鱼儿。待呼吸平复后他看到一身琥珀色缎锦服的青年男子匆匆赶来,身后的仆从追着为他打着油纸伞一手还挂着一件狐氅嘴里还嘟囔道:“主子,先披上狐氅吧!”。那男子不理会随从急忙进了东院的屋子。

    “皇叔!你真要他死吗?”

    “皇叔,留他一命,将来指不定能牵制燕国……”

    子懿双眸漆黑如永夜,他捂着胸口扶着墙缓缓离去,身后的声音渐渐消散。

    出了王府,他看到一个身姿绰越的青衣少年,尾随着少年来到了一所府宅。他看到少年脸上少有的笑容和煦,就像……回到了家。府宅的院子里有许多孩子在嬉戏玩耍,叽叽喳喳的让院子里热闹非凡。

    孩子们一看到青衣少年便蜂涌上来,动作模样都亲昵得很。青衣少年蹲下,抱起了最小的不足三岁的娃娃,笑着摸摸这个孩子摸摸那个孩子。

    一个孩子拉着少年的手来到庭院的玉兰树下,指着高处枝桠间的竹蜻蜓,少年温和一笑,放下怀中的小娃娃,身姿飘逸利落的跃上树端取下竹蜻蜓,落地时少年的身子略微有些停顿,面色没有变化但额上布满细汗。

    子懿站在院门处看着那少年,淡淡问道:“你不疼吗?”

    少年朝子懿望来,浅笑道:“没关系。”

    子懿有些惊讶,可一转头便看到他站的位置亦站着一对老夫妇,妇人手上还挎着菜篮子。老者嗔怪道:“真是的,宠着他们做什么?”院子里的孩子们齐声叫到:“福爷爷李婆婆!”

    子懿不再停留,快步离开,身后是孩子们甜甜糯糯的声音喊着:“懿哥哥,懿哥哥!”

    天色瞬间就暗了下来,眼前一片黑暗。

    “懿儿,懿儿?”

    听到有人在叫唤,子懿缓缓睁开眼睛,待看清眼前的人才恭敬道:“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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