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也行也》坐也行也分节阅读7

    我也顺势坐下,“大劫难?难道是菜涨价了?”

    “不要胡说。您这是生死劫,过去也便过去了,过不去,只怕是……”

    我被他扯得头皮发麻,不跟他多费口舌,转身走了。

    晚上时候汤韫子跟衙门里人吃饭去了,我和孟谙谙两个炖了只鸡。正吃时候他忽然想起什么,油手就往衣服上抹,找了半天掏出一封信,递给同样油渍麻花的我。

    “我爹来信了。说最近朝廷里吃紧。”孟谙谙见我不接,就随手放在一边,开始跟我说起来。

    “噢,怎么?张静修又有动静?”

    “能做什么,参人呗。他们倒是搞了许多旧事出来,不少都是有关仁庆此地的。”孟谙谙扯掉鸡的另外一条腿,“也难怪。仁庆这地方连着几届的官儿都出事,想查点东西还是很容易。”

    我颔首,没做声。

    孟谙谙又继续讲,“我爹催着您回去,说他现在被张党包围不知所措。”

    “你爹骗人,被张党包围的应该是翰林院。”

    “反正他说情势紧急。”

    我吃困了,打个哈欠,“你爹……你爹跟我差不多,一个部门一呆就是十几年,哪儿来的那么多把柄让人抓?你就告诉他别害怕,我永远在心里支持他。”

    像我和孟培仁这种级别的拥虿,出了事儿宋元也不会保我们,所以要么往上爬,要么干干净净的。我猜孟培仁就是活儿干不过来了,别的事儿一点儿也不带有的。

    危险的是汤韫子,他这次闹得太大了。

    晚上我去的时候,他在写一封奏折——非常巧,他每次做这种联名送死的事儿我都能赶上。

    他一见我,眼角向下。

    “赵叔叔您来得可真准。”

    “那是,我坐家里一掐算就知道你在搞事情。”我坐好了开始喝茶水,“这次不拦你,你写吧。”

    “嗯?”汤韫子也是惊,一时反应不过来。

    “我说你写吧。写完我领你去后山走走,快写。”

    汤韫子懵懵地点点头说声“噢”,然后飞快写起来。我等了他一会儿,他吹干了墨迹,换了件斗篷,我俩就出门了。

    一场大雪刚刚下过,路很难走。我俩一步一步往后山踱,说是个山,其实跟平地也不差多少,就是视野开阔一点。我常来这儿看风景,本是摸出一条路来,但害怕今天雪大,所以走的就是修好的路。

    这山上有座古刹,我有时会向这儿的住持讨口茶喝。他古琴弹得非常好,喜欢骑一头毛驴,性格也是比毛驴更倔强。

    当然,这次来,不是领汤韫子看佛的。

    古刹有一间屋子,俯首看下去就是整个仁庆城。我没向老住持要火炭,反正我也要开窗。老住持退出去关上门,我对汤韫子说,“贤侄你看。”

    贤侄这个称呼我极少用,原来是因为我觉得这个称呼太正式。这几年我喜欢他,恨不能自己跟他是一辈儿人,所以自然也会避免。

    今日又重提。

    自然是要说件重要事。

    我们低头,是近万人家的一座城。这城市非常消停,一点儿也不像青曲,那么吵,白天连着黑夜的吵,等到黑夜里吵的那批人睡了,白天又换另一拨来吵。

    这儿是很静的。

    静到我听得清汤韫子的呼吸声。

    “贤侄,我刚想通一个道理。我是不该劝你的,这是拦不住的。这样的跟头迟早要跌,还不如早点,吃亏长智。所以我这次,不是来劝你,也不是来拦你的。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些事,然后再托你一件事。”

    汤韫子弓腰行礼,“叔叔讲。”

    古刹的钟声响起来,十二下。

    汤韫子蹙眉,“怎么半夜还敲钟?”

    “幽冥钟,送因为生产而去世的妇人的。”我伸手,好像能摸到远处的灯光。“我想告诉你,我家里的事情。我跟你爸爸都没提过这个,跟你说,是想求你。”

    我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贤侄知道长宁赵氏吗?”

    这一朝前期一件非常轰动的事情,就是淮王造反。彼时我十三四,是长宁赵氏年轻一代的孩子里数一数二出色的后生。我们家从来不沾染政治,一直是做做生意,或者是开个书馆教教孩子之类。

    然而我爹是个异类。

    他是我爷爷最小的孩子,从来受尽宠爱。家里的生意大哥哥去做,教书二哥哥去做,他似乎并没有什么工作。

    这么闲,自然要出事儿。

    我本来有三个兄弟,伯黎是小时候出去玩儿掉河里了,仲黎死在那场大火里。

    是的,我爸爸太闲了,他去参与造反了。

    说是造反也不公平,毕竟他那时候也只是淮王府一个幕僚。

    岑碧岑大人找到他的时候,他是一副义不容辞的态度。他和岑碧算得是好友,两人小时候曾经一起上学,后来岑家出了高官,岑碧就搬到青曲去住了。

    当时我父亲,是一个里应外合的朝廷的内应。

    就像史书上写的,淮王造反失败了。我父亲得以全身而退,却在一年后,被淮王的余党截杀在回家的路上。我母亲带着仨孩子在家等他回来,却等来了一场大火。

    全家三十几口人,只活了我和季黎两个。

    我们不敢去认宗族,生怕连累他们。

    从此长宁赵氏,再无赵省赵说。

    我第一眼见岑如便有种熟悉感,知道他是岑碧的孩子之后,我反而觉得相见恨晚。应该说我从没怪过他父亲,我一直都痛恨淮王,可是他已经死了。

    我不是没有伤痛,也不是没有仇恨,只是这伤痛和仇恨都无处发泄。

    经历过这样事情之后,别的对于我来说都是很轻很轻的。唯有一样,我始终始终还是难以放下。

    我放不下感情。

    起初活着是为了我姑姑,她爱笑爱闹,洒脱肆意,好像从来没有愁事,那时候想:不能死,死了她该多伤心。而且我要是死了,季黎可怎么办,剩他一个孩子,多孤单,我还不能死。

    后来放不下的是我的朋友。汤翡脸就跟瘫了似的,但其实很关心人。惠娴去世之后他一直走不出来。那时候我就想,诶呀,我要是这么不明不白就不活了,他可能就真活不下去了吧。

    再后来我喜欢上很多人,很多很多人。确实是的,我每个时期都会喜欢人。我和季黎总觉得是因为我俩是在女人堆儿里长大的,所以都喜欢男人。不管怎样吧,我喜欢过各种各样的人。他们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好,我从来不希望离他们太近,我只是远远地欣赏,远远地看。

    谁还不想身边有个人陪着呢?我也想。你说你来仁庆之后总被冻醒,我就是在青曲,每个冬天的早晨也是浑身上下冰凉冰凉的。

    有时候觉得,能有个人常常跟我说说话也好,就是说说话也好。

    但真要伸出手,却又不敢。

    我是不敢和这个人世有太多的羁绊的,我是承受不起的。我一直不相信当我真的想离开的时候,情感能拴住我。不过是我一直害怕别人失去了我会承受不了,所以才迟迟不离开。

    我不想打消这个念头。

    我喜欢这里的爱恨情仇,可我不想参与。

    “所以我喜欢你,你别害怕。我是不可能再往前走一步的,”我咬嘴唇,戏谑地看着汤韫子,说真心话,“我太怂了。”

    汤韫子深深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我想既然说到这儿了,就一并都说了吧。

    “贤侄,我真是挺喜欢你的。忙得天昏地暗的时候想想你,一下子就觉得我还能再战五十年。我知道我这样特别不好,我每天面对你的时候我都在心里骂自己老流氓,觉得我真的是特别不像话。圣贤书看得可能太多了,所以就成不了圣贤了。我偶尔就想,我是个市井无赖也好,是个庸碌的小贩子也好,是个穷教书的也好。如果能走出我自己的这份禁锢,我真是拿什么换都行。可惜,”我紧紧地抓住窗框,觉得眼里一热,“我确实努力了很久了,我真的走不出去。”

    我眼泪止不住,却莫名想笑,大概是笑我自己。

    汤韫子还是不抬头,我便继续讲下去。

    “我现在就特盼着你结婚生孩子,这样的话我这愧疚感也能减轻一点。你真的,不一样,所以我特别难过。”我很久没这么哭过,只觉得整个人积压的情绪都崩溃了,“真的,你不一样,你是一条软肋。我再难很认真地跟所有人划清关系了,我总觉得我亏欠你的,一天还不清我一天就不能解脱。韫子,你参我一本吧。”

    这就是我说的大事情。

    我想让汤韫子参我一本,他手里捏着我,宋元不忌惮,手下的人也要收敛收敛。这次仁庆的事情就可以拖一拖,事缓则圆,他是可以找到机会好好成长的。

    其实张静修不可能不保他,我只是想还他点什么。

    ☆、第六章

    一直沉默的汤韫子忽然开口,他说:“叔黎。”

    我一愣,以为是我听错了。

    他又说了一遍。

    他说:“叔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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