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尧伸脑袋看了看棚子外面,今天的太阳好像也没有打从西边升起——要么就是他做了个白日梦罢?……一个内容极其荒诞且乐观的白日梦。
然而耳边雨声震震,清晰而现实提醒着他这绝不是梦。
张子尧只见他那向来性格阴沉的弟弟转过身回到长桌前,不去拿那放在桌子上没来得及收起的点龙笔,甚至手一挥将它像是看待什么寻常碍眼物一般挪开,然后解下腰间挂着的那杆精致阴沉木杆紫毫,握在手中——
稍一定神。
张子萧掀起眼皮子,扫了眼对面街道,只是那么片刻的功夫,却像是已经将街道对面的所有人事物景记于脑中!
墨迹挥洒,那歪歪扭扭的建筑被增添许多细节后变得生动起来,建筑屋檐下,一个个男女老少被勾勒于画纸之上——
每一个人都栩栩如生,细节刻画到位,只是三两笔便将他们眉眼之间的神韵刻画完美!
白发夹杂的老者佝偻着背;
微微发福的年轻小媳妇儿微微含羞,手中抱着的婴儿尚在襁褓;打着呵欠眯着眼,依偎在母亲怀中打瞌睡的婴儿,
年轻书生模样的少年像是刚刚下学,手上还有沾上没来得及洗去的墨痕;脑袋上顶着簸箕当雨具、咧嘴露出大白牙傻笑的中年大叔……
当一个人物被刻画完毕,立刻就在画纸上动了起来——或左顾右盼,或议论纷纷,又或伸长了脖子看着街道这一边,目露期盼与思念……
——一卷堪称完美还原的《震后实景图》眼瞧着就要完成。
震后图画到最后就连刚开始相当抵抗张子萧的楼痕也闭上了嘴。
而张子尧更是早就在张子萧画完第一个人物后便不再关注,在弟弟接过画杆子要替他完成他根本可以说是丝毫不会的部分后,深知张子萧再怎么讨人厌画工至少比自己强几个档次的张子尧便不再惦记这震后街道图一事,一心扑到了身边的娘亲身上,寸步不离,低语交谈。
——直到张子萧画完了画。
楼痕张罗着一行人打道回府,原本是准备今日画完便走,但是看张子尧这边突生事端,索性准备休整一日,明日再出发前往太行山脉。
回去的路上,张子尧不再陪伴楼痕,而是寸步不离一般同元氏上了同一架马车。
在温暖柔软的马车中坐下,张子尧还有些恍神迟疑——
数月前,元氏去世,张子尧火烧家宅一事闹得纷纷扬扬,之后,张子尧三天三夜未曾合眼,一改平日里沉默温吞的模样,亲力亲为替其母办完了丧礼……
整个过程中容不得旁人一句多言。
他亲手挑选棺木,制作墓碑,到灵堂布置与守灵,最后因天气炎热不适宜停灵过久,在第三日,张子尧亲手替元氏合上棺盖,踩着良辰出丧下葬,并撒下盖在棺木上的第一捧土。
葬礼结束后,张子尧回到张家,倒头便睡足又一天一夜。
期间,他那舅舅张角忙着为自己那一痴一闭的两个儿子哭爹喊娘,四处奔走寻医,居然一时间也来不及抽空来骚扰张子尧……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张子尧已经从房间走出,着手更换账房、管家,操办被烧毁的书房休憩,俨然有了当仁不让的家主模样。
而这个时候张角本就自制理亏,自己又是一屁股烂事,开始扑腾了几下见丝毫溅不起什么水花,就索性由着张子尧去了——那个时候张角似乎才稍微醒悟过来,他这侄子其实不像是他表现出的那么软弱无能,狗逼急了也能跳墙……
只是这张子尧醒悟得太晚,付出的代价也过于沉重。
而此时此刻。
他失去的居然真的如梦中无数次梦见的那般失而复得。
黑发少年于妇人身边稳稳坐下,脸上犹豫难抑,仿佛生怕自己一个莽撞便生意外……身边的人身上散发的淡沉香味让他觉得自己的胃部在翻滚,仿佛放进了几只蝴蝶——最终,他还是小心翼翼地伸出自己的手握住妇人显得有些苍白的手,压低了声音道:“娘亲,您这是……”
元氏的手虽冰凉。
却犹如记忆中一般柔软。
此时马车哒哒驶出。
“我也以为自己已经踏上了黄泉路呢。”元氏似乎早已知晓儿子想要说什么——在提到“黄泉路”三字时,她分明看见少年瞳孔似恐惧悲伤微微缩聚,抬起手摸了摸少年的脸,“可是不知怎的,我又回来了。就像是在迷雾之中突然迷了路,再往前走,我看见了一面镜子——”
“镜子?”
“是。那镜子……起先不知道为何我是不愿意靠近的,直到后来我仿佛听见你在唤我的声音……我定眼一敲,只看见七八岁的你就站在镜子的另外一边,手中握着点龙笔,垂着脑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就和你小时候被爷爷逼着学画儿不听话被揍之后一模一样。”元氏笑着,点了点张子尧的鼻子,“记得你当时气急了,一边哭着摔了点龙笔,又被你爷爷揍得半旬下不来床,我心中一急,怕你似当年那样再被揍,便往那镜子那边走……”
元氏停顿了下,又继续道:“迈过那面镜子,我就醒了。睁开眼时,我发现自己已经不再余县,而是在很有一段距离的太行山脉,一个名叫‘无悲城’的地方……身边亦只有子萧那孩子一人陪伴——他告诉我,他早些时候因你舅舅的事觉得对你不住,便将自己关在祠堂,后偶然在祠堂的书架上读到了关于将人起死回生之事……传闻世上有一面名叫‘阴阳涅槃镜’的物件,可以将去世之人从黄泉路上唤回,关于这镜子,甚至有详细的事迹记载。于是在你刚离开家上京不久,子萧也从家中出发,四处打听这面镜子的消息……”
张子尧有些愣怔。
如果说之前他还有什么疑虑的话,现在他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七岁那年因为摔了点龙笔被爷爷揍得下不来床的事只有他爷爷和娘亲知道,旁人均以为是他调皮才被揍……
眼前之人,居然当真是他娘亲?!
不是张子萧从哪里弄来什么邪魔外道戏耍他。
也不是张子萧画出的纸片人。
啊啊,也对,早就说过绘梦匠哪怕能力登峰造极,也不可能绘出已毁之物以及已去世之人,更何况眼前的人身上分明没有丝毫墨水的气息……
她知晓他小时候的事呢。
她看着他时那微微含笑的眼神也是叫他熟悉的模样。
真的是娘亲。
此时,张子尧也再也不顾上元氏提及她是如何起死回生,只是恍惚听见她提到一面什么镜子,还有一座名字奇怪的城——但是那究竟是什么,他也不甚在意了——他只是在元氏话语尚未说完,便狠狠扎入她的怀中……
元氏声音戛然而止。
稍愣片刻,妇人脸上再次露出那般淡然微笑,她拍了拍怀中少年的头,假装没听见他强行压抑的抽泣声,只是笑道:“傻孩子,哭什么。”
……
回避暑山庄的路上对于张子尧来说比来时漫长。
大概是因为这一路上他经历的大喜大悲心情变换比他这数月来经历得加起来还要多的关系……
张子尧抓着元氏说了很多话,也道歉许多次——他觉得若不是当初他太轻易相信张角,低估了人性之恶,也不会将他娘亲害死。
说到张角,张子尧目光闪烁,眼中冰冷丝毫不像是说到自己的亲戚……元氏只能安抚其一切都已经过去,往事也休要再提,只希望张子尧能过得开心,而不是背负着负罪和仇恨活下去。
“这或许才是为娘需要回来的真正原因。”元氏摸摸张子尧的头,“当娘的总希望自己的孩子一辈子无忧无虑,哪怕做一辈子孩子又何妨?但是只是稍不留神,你终究还是长大了。”
“长大了才能好好保护想要保护的人。”少年垂下眼道,“今后定不会再让舅舅欺负娘亲。”
“你舅舅远在天边,怎么欺负得到?”元氏笑道,“再说他也没机会了,娘之前听说,子尧要随同那王爷前往太行山脉,之前娘在那里的时候就十分喜欢那,若不是为了寻你,也许不会再踏入中原一步……”
“娘,你想要在太行山定居?”张子尧惊讶道。
元氏抬起手,挽起发别至耳后:“无悲城是个好地方,百姓安居乐业,民风朴实,若无事端,娘想留在那里。”
这番决定对于张子尧来说似乎有些突然,他也没想到他娘这么短短的时间内对一个地方产生那么大的眷恋……此时张子尧正欲言语,突然在他腰间的画卷松脱滚落——
他微微挑起眉,正想弯腰去捡,而元氏却先一步将那画卷捡起:“哪来的画卷?”
“家里书架上找到的。”张子尧随意回答,接过画卷。
“里头画了有趣的东西闲暇时候能拿出来打发时间逗逗乐子,所以便带在身边了。”
“瞧你说的,莫不是里面画了只猴?”
“嗯,”张子尧将画卷挂回腰间,面不改色道,“比猴儿能蹦哒多了。”
画卷:“……”
当马车到达避暑山庄,张子尧这才知道楼痕早就先派人回来替元氏和张子萧安排好了独立的别院,他甚至忘记道谢,牵着元氏的手傻乎乎道:“这么麻烦王爷怎么好意思,其实我娘可以先住我那和我挤挤……”
话语未落,脑门上便被轻轻拍了一巴掌——
“傻儿子,当你还三岁么,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能和娘挤一张床?”元氏怪嗔道。
周围被安排来照顾元氏的婢女见状,均掩唇偷笑。
楼痕亦笑称是,借口张子尧风寒刚好又去淋雨,仔细又着凉为由,好不容易才将这赖在母亲身边不肯离开的小孩打发回了自己的别院……
张子尧一步三回头磨磨蹭蹭地回到房间,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呆愣片刻,之后这才像是回过神来似的,脱下了**这会儿弄得他浑身发凉的衣服,又将腰间画卷取下挂上墙,打开收拾好的包袱将木盒子拿出来,推开上面的盖儿——
画卷在墙上展开的一瞬间,里头传来某条龙的嚷嚷:“本君饿了饿了饿了!午膳呢,拖拖拉拉不肯出发早早去太行山脉就算了,打道回府还不给口饭吃,刻薄谁呢!”
张子尧打开衣柜,随手扯出一件干爽的衣服套上,头也不回道:“一纸片儿龙天天嚷嚷着要吃,吃得还比寻常人多几倍,像什么话!我之前还无意间听人嘲笑,说住在东边别院那个年轻画师吃得是常人多一份有余,仿佛饿死鬼投胎……”
“你敢顶嘴。”
“我怎么不敢顶嘴?”
“本君瞧着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呀,看你个眉眼之间得意的,方才赖在娘亲怀里呜呜咽咽的那个可爱小姑娘哪去了,嗯?”
张子尧扣扣子的动作一顿,片刻后面部迅速升温仿佛煮熟的虾仁,他瞪着画中那满脸嘲笑、丝毫不见正经的英俊男人:“我才没有呜呜咽咽!你这纸片儿龙懂个屁温情羁绊!我才不是小姑娘!”
这倒是语无伦次上了。
烛九阴越发不肯放过他,只是认真点头一本正经道:“那是,本君就跟那孙猴子似的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行了吧?啧啧,真是羡慕呀,有娘的孩子像个宝,怎么就没人把本君当个宝呢?”
说到后面,他似终于忍耐不住,“噗”地笑出声来。
张子尧的脸被他臊得由红转绿再转黑,忍无可忍地抓起身边一团纸团成一团往画卷里扔——纸团穿过画卷消失了——同时画中男人张开手,稳稳地接住那简单墨线勾勒成的纸团,似不在意往后一扔,停顿了下道:“小蠢货,你兄弟画的画儿本君瞧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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