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领着张子尧在偌大的宅子中七拐八拐,路过山石庭院书房阁楼数不胜数,当张子尧踩在鹅卵石道路上的脚感觉到些许疲惫并开始计算“在京城圈出这么一老大块地方当宅子得多少钱多少权”这他算也算不出的问题时,他忽闻耳边传来一阵悠扬的乐器声,以及极其悦耳的唱腔!
张子尧微微一愣,在腰间画卷隐约传来骚动的同时,判断这乐器声来自前方不远处的庭院里。
张子尧正困惑大清早的怎么戏班子就开唱了,未开口便见管家做出个让他放轻脚步的手势……走路都要放轻,那说话自然也就不可以了,少年只好闭上嘴乖乖点点头跟在他屁股后面,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庭院,于是少年也终于得见此时庭院中景象——
偌大的庭院,比他见过的任何富贵人家的庭院都来得气派,从脚下一路蔓延开的鹅卵石道路那边,有数座假山,一池碧水,假山一看便知为高山开凿原样搬回的原石,这样的初秋天气,池水中居然还热热闹闹地开着一池正好的莲,碧绿的叶迎风飘摇,莲花散发着淡淡清香入鼻。
那悦耳的吟唱正是从茂密的荷叶间传来,同时伴有船桨划水发出的轻微声响,张子尧定眼一看,这才看见在那偌大的池水中,四五位绝代佳人泛舟于池中,开了嗓子,就这么用手中简单的乐器辅佐,一人一小段儿地唱了起来!
只见距离张子尧最近的那位姑娘最为出众,身着一身华丽且合身如量身定做的戏子服五彩斑斓,然而更引人注目的还属她头上戴着的一顶冠羽,那生动活泼的色泽和层层叠叠的造型细节无一不展示出手工师傅的独特匠心,同为某种意义上的“手艺人”,张子尧看得都有些挪不开眼……
此时那姑娘正端坐于舟中,唱着咿咿呀呀的情调戏曲儿,精致的五官,眉眼之间皆是万种风情,似于心上人耳边唱起哀怨情仇。
张子尧最开始也听入了神,随后又猛地反应过来自己险些失态,赶紧收回目光,顺着那戏娘的眼顺势看去,果不其然在莲池之上的某座石桥上,看见了他要找的人,当今圣上第七子,年纪轻轻封了王爵,很是得他那尊贵父亲宠爱的瑞王爷,楼痕。
此时,只见那年纪约二十五六上下、身材修长的男子身着锦衣华袍,懒洋洋地靠在一横椅之上,身边三四个丫头伺候着,再加英俊挺拔的侍卫五六人,他眼上覆盖着一层用白绢叠成的眼罩,只露高挺的鼻梁和似笑非笑的薄唇,尖细的下巴因为他那放荡不羁的坐姿隐在衣袍宽阔的领子之中,似在侧耳倾听莲池中传来的美妙歌谣。
管家上前,小心翼翼通报了张子尧到来的事儿,但见那瑞王爷并不着急取下眼罩,只是挥了挥手,似乎示意管家把张子尧带到他面前来。
啊,这就是瑞王爷。
看这样子,我昨晚还担心他明白绘梦匠画作中所借真灵与假灵的区别,看来是多虑了。
跟在管家屁股后面,张子尧拢着袖子,虽脸面上依旧恭敬,然而谁也不知在那双木讷的眼中深处藏下了对这“久闻不如一见”的瑞王爷楼痕的失望——
大概也就是个啥也不懂,就乐意花大价钱收集天下稀罕物,想一出是一出的公子哥儿罢。
特别高级的那种公子哥儿。
“咱们王爷也是有了心思,这几日见戏班里的姑娘为下个月万岁爷寿辰谁先开腔争得狠,索性便开始认认真真亲自筛选了起来,”那管家压低了声音笑着说,“王爷说了,戏子们能站在这儿靠的是一嗓子拿手绝活儿,跟长相没关系,索性蒙了眼,专心听戏。”
“哦。”
这理由,也是挺冠冕堂皇的。尽孝心才养戏班啊,为了能选好戏大清早的莲花池听戏啊,为了公正还蒙上了眼啊。
呵。
张子尧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腰间挂着的画卷,心想臭不要脸的赖皮龙这是找到对手了。
张子尧内心戏很足,各种腹诽且面瘫着跟在管家后头低头走到一半,忽然听见石桥上传来“啪啪”两下掌声,一名侍卫沉声道“雪舞、芳菲上前听赏”,莲池的歌声停了,莲花丛拨开,两名倾城佳人面带羞涩泛舟靠岸,其中一人便是那位头戴夺人眼目彩冠的。
结果还是选了最漂亮的那两个。
张子尧扫了眼她们之后被留在莲池中躲在莲花后暗自整理情绪的其他三位戏子,唱功如何张子尧是真不知道,他只知道光从她们的行头打扮来看,大概也不能同烛九阴心心念念的“小雪舞”“小芳菲”齐头并论——其中一名戏袍且不说合不合身,光那发灰的色彩甚至有洗得发旧的嫌疑。
不是第一名班么,用得着那么穷,一套戏袍还代代相传?
此时那戏子藏于一朵盛开得正好的莲花之后,眼中失望情绪自不用说。
张子尧最看不得人露出这楚楚可怜的模样,只觉得头昏脑涨,顿时觉得这有钱人的玩法果真不适合他,越发的面无表情起来。
此时,待那两名点名受赏的戏子想要上前领赏,张子尧正想给她们让让道儿,这时候他看见走在他前面的管家打了个手势示意那两名戏子稍等,主管带着张子尧来到瑞王爷面前。
张子尧没办法,只能往那瑞王爷跟前一站,然而还没等他或者是管家开口,那原本半躺在横榻上的人便坐了起来,摸索着拉过张子尧的手,嗓音低沉笑道:“早知你们功底如此深厚了得,压别的角儿一头,本王也不用大清早的跑来这吹那凉风听戏。”
张子尧:“?”
管家:“……”
侍卫:“……”
雪舞、芳菲:“……”
在场的除了一脸莫名其妙的张子尧外,剩下的便只有蒙着眼、拽着张子尧的手不放的瑞王爷还能保持微笑了。
一阵凉飕飕的清风吹过,众人石化。
而此时,楼痕只觉得捏在手掌中的手似乎有些许冰凉,指节也比寻常姑娘粗旷一些,不过总体手感倒是不错,软绵绵的,便不等那握在手心的人回应,他又捏了捏这掌心的手,唇角轻勾:“怎的不说话?”
张子尧瞪着眼看着瑞王爷,心想你想让我说啥你先放开我的手啊?
然而此时,已经有人替他下了决定。
在周遭一片犹如深处坟地的死寂中,从张子尧所在的方向,一声不屑男音响起,道:“臭流氓。”
楼痕一愣,笑容僵在唇边。
周围的死寂程度立刻从坟地上升到了葬礼现场。
张子尧不顾自己的手还在楼痕手中,低下头错愕地看了眼腰间挂着的画卷,再茫然地抬起头,顿时有种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绝望。
第十一章
一个乡下来的小小画师,当着众人的面摸了王爷的玉手不说,还胆敢登鼻子上脸骂王爷“臭流氓”!
何等胆大包天!
众人目瞪口呆之际,管家最先反应过来,他一个箭步上前大喝一声:“放肆!”
紧接着王爷身后那一大排的侍卫也醒悟过来,齐声怒道:“大胆!”
张子尧这乡下人这辈子还真没见过这么多人同时对着自己咆哮,顿时被吓得魂飞魄散,结结巴巴道:“我不是……那话不是我说的!是画儿……不对,是那嘴贱的龙——啊啊啊我说不清!总、总之同我没关系的!”
张子尧以前就是个不爱同人争执的慢性子,这会儿越急嘴越笨,一张脸憋得通红像是刚从滚水里捞出来的蕃茄似的,他拼命往后退想要将自己的手从瑞王爷的手中抽回,奈何后者却像是中了邪似的,虽听见耳边响起的分明是个少年的声音,心中多少知道是他冒昧抓错了人,然而手上的力道却是不减,只管将那正努力想要挣脱的手牢牢握在一只大手中,然后用另外一只手顺手扯了覆在眼上的布条……
楼痕第一眼和张子尧打照面就是这么个情景——当他看着眼前的少年,脸红脖子也红,唯独一双乌黑的眼在不安地微微转动,他唯一的想法就是:哪来的小孩,着急的模样还挺好看的。
“你是谁?”楼痕问。
“草民张子尧,是名绘梦匠,来自南陵县同理镇,前些日子……”
“啊,我知道了,”楼痕说,“你就是那江湖骗子画师对吧?画艺不精偏要强调自己是绘梦匠,也不知道耍了什么戏法让画里的生物动了起来,隔天再看便消失了……听说画可是卖了不少钱,够在你们那鸟不拉屎的乡下买一座宅子。”
“……”
听起来,这王爷是不知道借真灵和借假灵的区别了……只是,张子萧那张画够买一座宅子?这么多?张子尧有点儿懵。
“李大人哭爹喊娘上当受骗,本王还当你卷款逃亡了呢……怎么,居然没跑?”
“……”
说话的时候,楼痕是带着笑的,他唇角微微勾起,那双漂亮的眼睛瞅着面前满脸呆愣的少年,完全看不出一丝丝当初说好的“勃然大怒”。
而张子尧被楼痕这么一连串的话说得头昏脑涨,满脑子都是“一座宅子”“一座宅子”“一座宅子”“赔不起”“怎么办”“赔不起”“怎么办”,大脑一时转不过弯儿来,脸红透了半边天,只是低下头看了眼自己被对方还捏在手掌心的手:“……王爷抓着,逃、逃不了。”
楼痕一愣。
张子尧也是一愣。
在楼痕做出反应之前少年先露出了个后悔的懊恼表情,然后趁着楼痕一个不留神将自己的手抢救回来,袍子一掀毫不犹豫就趴跪下去,鼻尖恭恭敬敬地碰着石桥那冰凉的地面,反倒让他冷静了一些,轻着嗓音道:“回王爷方才的话,草民不是江湖骗子,确系绘梦匠点龙笔传人张子尧。前些日子,有一张名为《翠惊湖光》的画儿从草民家中流至市集,被县官老爷重金买下,又送到了王爷面前……”
“后来画坏了,你又把自己送到了我面前。”
楼痕替张子尧把话说完,张子尧听了只是下意识的蹙眉,心想自己又不是什么物件,哪能用“送”或者“不送”这样的词,听着总觉得哪儿怪怪的……然而此时此刻哪怕给他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反驳楼痕半句不是,只是微微闭眼,身子伏低,郁郁道:“拿人钱财,没有就翻脸不认的道理,画出了问题自然需要修补,这是绘梦匠的职业操守。”
以上,当然是假的。
“一旦售出,概不售后”才是真的。
但是眼瞧着买单的人是王爷,所以张子尧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罢了。
张子尧话音刚落就感觉到腰间挂着的画卷以不可察觉的轻微幅度颤抖了下,用脚丫子想也知道这会儿画里头的某条龙搞不好正白眼翻上天嘲笑他狗腿外加不要脸。然而张子尧不在乎,现在他体内那想把这条嘴贱的龙顺手扔进荷花池里的洪荒之力几乎正驱使他的手臂蠢蠢欲动着……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态度太诚恳打动了楼痕,再加上眼下几十双眼睛看着楼痕也不方便跟他计较许多,片刻后身份尊贵之人只得挥挥手:“若是真的绘梦匠倒也好说,本王只当你偶尔发挥失常,画没了再赔本王一幅便是,只是外头都传遍了本王生辰收到绘梦匠赝品之事……”
张子尧屏住呼吸。
“往后再行追究。”
张子尧长吐出一口气。
“还有你方才叫谁‘流氓’来着?”
张子尧吐的这口气没吐完又憋住了。
“本王长这么大还从没被人这么骂过,不过是蒙着眼抓错了你的手罢了,却被当成了登徒子,实在冤枉得很啊……”
“草民有罪,为表歉意,除修复《湖光惊翠》外,草民必会再赠予佳作一幅,直到王爷满意,手中点龙笔绝不停歇。”
楼痕笑了,轻轻击掌,淡淡道:“甚好。”
……
最后的结果就是张子尧自己挖了个坑把自己埋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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