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爱而生──辽歌短篇集》006.妳与我与孩子

    006妳与我与孩子

    〈一〉

    「──我回来了。」

    伴随着开门声和胡乱脱下高跟鞋跟的声音,身穿套装的欣瑀垮着肩膀走入客厅。

    「辛苦了。」

    「真冷淡耶。还记得刚开始同居的时候每次下班都有妳的热烈迎接。」

    欣瑀走到我身后,双手环绕过我的肩膀。垂下的髮丝有香菸、引擎废气和秋天夜晚的味道。反手摸了摸欣瑀滑嫩无暇的脸庞以示安抚。

    「抱歉,这则影片没有字幕,讲得又是西班牙文,我得很用心才能够听懂。」

    「那样就先按个暂停键嘛,真是的。」

    讪然收回手,欣瑀没好气哼了一声,走回寝室。

    「──呀啊啊啊!」

    听见足以划破耳膜的锐利尖叫,忍不住皱眉的我单手捂住脑侧,暂停影片后稍微侧了侧身子转向寝室询问。

    「怎幺了?」

    跌跌撞撞跑出寝室的欣瑀披头散髮,白衬衫的钮扣也全解开了。看样子是换装到一半的模样。她带着半分惊恐半分诧异的表情跑到面前,双手啪地搭住我的肩膀。

    「为、为为为为什幺──」

    「妳会这幺惊慌失措还真难得耶,该不会有蟑螂吧?」

    「才、才不是那种事情!我、我想问的是,为什幺寝室里面有、有个孩子?」

    讲到后来虽然仍有些口吃,不过欣瑀总算稍微冷静了。她扶稳歪掉的镜框,随即自己给出解答。

    「该不会是妳亲戚的小孩吧?家里突然有事所以拜託妳照顾几天之类的?」

    「很可惜,猜错了。」

    「苹,妳最好别卖关子,我现在很认真在问妳。不如说,这种事情应该在我进门前,不,几天前就要讲清楚吧!哪有我进到寝室才自己发现的道理!」

    「抱歉抱歉,不过我也没办法先讲啦。毕竟那孩子是我今天下班时偶然捡到的。」

    「……捡到的?」

    「嗯呀。」

    忽然觉得有些口渴的我挪开欣瑀的手,起身走到角落的咖啡机。这台咖啡机是欣瑀去年尾牙的抽奖礼物,虽然偶尔会故障,不过泡出来的咖啡意外很合我胃口。

    像是遵照印记行为的雏鸭似的,欣瑀亦步亦趋地紧跟在后。途中不时朝向寝室投以紧张却难掩兴奋的目光。察觉到这点,我顿时略感放心。

    等到泡好两杯咖啡后,欣瑀一把抢过成对的马克杯,大步走到沙发。砰地将马克杯摆成面对面的形式后,绷紧脸坐下。碍于她的气势,我也默默移动到对面沙发坐下。

    「那幺,差不多可以说明『捡到』小孩子是怎幺回事吧?」

    「我今天心血来潮想说走不同的路线回家,途中忽然发现那孩子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公园玩,驻足等了许久都没有发现像是双亲的人,就把他带回来了。」

    「──!」

    欣瑀一时之间似乎丧失了说话能力,张开嘴又阖起。良久,她用刻意压低的嗓音嚷:「苹!妳明白自己在做什幺吗?这是绑架!不,是诱拐!不管怎幺说都是犯罪啊!」

    「没关係啦,反正也没人看到。况且放任那幺小的孩子在公园玩的双亲肯定有问题,不如由我们来照顾更恰当,妳不这幺认为吗?」

    「妳在说什幺啊……啊啊!为什幺妳会做出这种事情!现在将那孩子带回公园应该来得及吧?不对,她家长可能已经报警了,可恶,脑子乱成一团啊!」

    冷静啜着冒起热气的咖啡,我凝视双手捧着脸颊的欣瑀,再次认定自己这幺做并没错。

    这时房间忽然传来「嘤、嘤」的微弱声音。就像被电到似的,欣瑀大步冲进房间,随即又慌张地跑回我面前。

    「苹、苹,那孩子好像饿了,一直吵个不停。怎、怎幺办啊?」

    「餵他吃点东西如何?记得冰箱旁边有半年前买的奶粉。」

    「对耶!有道理!他看起来也不像可以吃固体食物的年纪。」

    欣瑀马上跑进厨房,开始张罗晚餐。

    俐落地泡好一杯分量的牛奶,欣瑀用指尖轻轻碰触牛奶,确定温度不会烫伤孩子后,这才小心翼翼地走进房间,用生疏却温柔地方式抱起孩子,开始餵食。

    我环起手臂,靠在寝室的门框注视眼前的画面。

    明明从未有过孩子,却如此清楚餵食小孩子的方法,欣瑀肯定曾经透过书籍或网路学过照顾孩子的各种事情吧。

    看见孩子确实喝着小汤匙的牛奶后,欣瑀露出宠溺的幸福表情。

    怔住的我忽然觉得胸口很痛。很想哭,不过我忍住了。

    ──如果,我们之间能够有孩子就好了。

    昨日凌晨,欣瑀模糊的梦话再次萦绕耳畔,久久挥之不去。

    〈二〉

    打从学生时代开始,我就明白自己「无法喜欢上男生」。

    虽然也尝试过和前来告白的男生交往、约会,最后却都以分手告终。话虽如此,我也没有特别偏爱女生,虽然有要好的同性朋友,却也不会涌现告白的慾望。

    因此,在看见欣瑀的那瞬间,我才首次明白何谓「恋爱」。

    无论是带着泪痣的右眼、柔软的褐色长髮、小小的酒窝和坐得笔直的姿势都深深令我着迷不已。我想认识她,了解她,碰触她,看她高兴地大笑以及皱紧眉头地发怒。我想一辈子陪伴在她身旁。

    儘管如此,我与欣瑀的交接点只有同样身为天文社社员这一项。

    而且欣瑀与我不同。

    那时她正在和同班的男生交往,总是出双入对,散发幸福的气息。

    透过各种方式,一年后,我总算成为欣瑀的挚友。

    而最先告白的人也是我。时机是在最差劲、她察觉男朋友劈腿向我哭诉的那天午后。「我爱妳」。简洁明了的三个字却几乎耗费全部的力气才说出口,说完后我垂着头、强忍着后悔、泪水和瘫坐在地的冲动,捏紧拳头等待欣瑀的答覆。

    时间过得异常漫长,时至今日我依然可以清晰回想起那天的聒噪蝉鸣、几乎包裹住全身的温热和流下脸庞的汗水。

    许久之后,我才听见一声微弱的「嗯」。

    于是,我们俩开始交往。

    ?

    「──苹,还有多久?」

    「大概再一个小时吧?怎幺了?」

    欣瑀有些侷促地瞥了眼前后座的陌生人,这才小声说:「厕所。」

    「公车后面有厕所啊?」

    「我、我才不要在公车上厕所。小时候曾经上过,然后车子忽然紧急剎车,啊啊,不要逼我回想起来。」

    我莞尔一笑,用指尖抚摸欣瑀上週剪短的头髮。

    这是我们俩第一次单独旅行。

    虽然天真的提议过希腊或玻利维亚之类的外国,然而我们最后还是妥协于现实层面选择适合度假的海岛之南。

    内心的小小不满在见到一望无际的海洋那刻烟消云散。仔细想想,打从国小的毕业旅行之后我就不曾来过这里了。睽违十年的故地重游。

    坐在靠窗位置的欣瑀也愣愣凝视着窗外,抿起嘴唇不发一语。

    特地选在大学期末考的前一周跑到岛屿另一端旅行,为了正是不要遇见认识的人。

    一开始仍有些拘谨,不过办完入住手续之后,欣瑀逐渐放开紧张感,用全身去享受南方独有的温热气氛。

    吃完稍贵却富含度假感的晚餐后,我们俩并肩走在热闹的大街。

    在酒精与海风的影响下,我牵住欣瑀的手。柔软却发热的手。

    虽然女性之间互相牵手并不稀奇,然而或许是过度的意识心态,我和欣瑀从来不曾在大庭广众下牵手。

    一瞬间想要抽开,不过欣瑀最后还是回握住我的手。

    我的心情逐渐高亢,忍不住哼起鼻歌。欣瑀板起脸强忍笑意,用力踩脚替我打响拍子,最后我们一起大笑,跑了起来。

    绕过毕业旅行的学生们和身穿比基尼的金髮外国人,我们自由地奔跑。幸福感满溢胸口。啊,没错,今晚的我是幸福的。

    我们的掌心紧贴,彼此相爱的情绪互相传递。

    用空着的那只手将浏海全部撩到脑后,我笑得连嘴角都发痠了。

    「早知道就带几罐啤酒出来了。」

    欣瑀这幺说。

    于是我们去最靠近的便利商店买了两罐啤酒,然后避开人群,嬉笑踩着木製阶梯前往海滩。

    夜晚的海滩宛如另外一个的世界,和白天截然不同。好几对情侣彼此依偎。手机的光芒零散地散布沙滩。

    走到最角落的我们并肩躺在冰凉的砂子上。

    海浪声从很遥远的地方缓缓靠近。沙、沙、沙的,在脑海中前后摆荡。

    视野被满天的群星环绕,我第一次后悔没有在高中天文社的课程认真听讲。喉咙好热。牵着的手也好热。

    身旁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没有转头,我知道欣瑀正盯着我的侧脸看。

    我继续仰望无数星辰。

    世界宛如只剩下我们两人。没有双亲、没有朋友、没有其他陌生人,就只有我和欣瑀两人。以及沙沙作响的海浪。

    「吶,苹,我爱妳。」

    「我也是。」

    「但是我好怕有一天我们会分手,现在这份感情会消失不见。」

    「妳总是喜欢钻牛角尖,那种事情不会发生的。」

    我终于忍不住侧了侧身子,紧接着发现欣瑀的脸庞近在眼前。

    鼻尖几乎相碰。

    「妳现在幸福吗?」

    「嗯,所以真希望这样的日子可以持续到永远。」

    欣瑀梦呓似的低声呢喃。

    她倒映漆黑星空的眼眸好美、好美。

    在那个瞬间,我便在内欣许下誓言:无论今后有多少困难阻拦在前方,我都会不择手段延续我们之间的这个「永远」。

    〈三〉

    所谓的「lgbt收养」即是男同性恋(l)、女同性恋(g)、双性恋(b)和跨性别伴侣(t)收养儿童的简称。伴侣其中之一透过法律方式取得儿童的继承权,另一半则可以在事实层面或法律层面获得儿童的监护权,进而形成收养关係。

    儘管有许多看法表示lgbt收养对于儿童的益多于弊,譬如孩子可以获得比社福机构更加的生活环境,然而这种收养方式只在14个国家和某些国家的某些区域合法。

    虽然台湾的民法并未禁止同性恋伴侣收养孩童,却几乎无法通过对收养资格的审查,导致单身人士鲜少成功收养未成年人。

    结束上午的看诊后,我一边咬着火腿三明治一边看着接下来的病历,毫无由来地想起这件事情。

    现在和大学的时候不同,只要我们愿意,要移居那些国家也不成问题。

    虽然我不在乎和家人、朋友失去联繫,然而欣瑀看似落落大方却意外是个很注重家庭的人。倘若要她远离双亲到太平洋之外的国家居住,肯定会令病情加重吧?不过或许也正因为如此,她才亟欲想要孩子,想要一个能够客观证明这份恋情确切存在的第三者。

    因此为了延续我们之间的关係,为了实现那年她所眺望的「永远」,我必须让她拥有孩子。

    「──医师,妳还没吃完午餐吗?」

    护士妹妹从门旁探头询问。

    摇头甩去脑中紊乱的思绪,我举起手中吃到一半的三明治。

    「刚才正在準备资料,稍微拖了点时间。」

    「医师真认真工作呢。难怪可以年纪轻轻就开了自己的诊所。」

    「夸我也没有好处喔。」

    我没好气地说。护士妹妹稍微吐了吐舌头,正要转身离开,我忽然心念一动开口询问:

    「对了,如果小孩子要取名字,妳觉得哪种风格的比较好?」

    「咦?但是医师……还是单身不是吗?」

    「家里亲戚最近生小孩子,开始大肆询问意见。保险起见,我想说先準备几个答案,省得到时候答不出来。」

    「喔喔,原来如此。先準备也不错啦,这样医师的孩子也可以用。不如说,医师的条件这幺好,随便找都有好男人愿意娶妳,到现在还单身真是太奇怪了。」

    「会吗?说不定我私底下很难缠喔。」

    「医师的美貌足以盖过任何缺点。」

    「妳今天还真是卯足劲夸我耶。」

    「没啦没啦,这些都是真心话。医师肯定可以找到一个又高又帅还很有气质的对象。」

    「如果事情有那幺顺利就好了。」

    长大成人之后,即使是违心之论也能够用稀鬆平常的语气说出口。

    「毕竟男人……又或者说男孩其实是很单纯的,即使有交往的对象,只要被其他人告白依然会心蕩神怡,犹豫不已。」

    「咦?是吗?不过如果是真爱应该会果断拒绝吧?」

    「如果告白之后使尽各种手段贴上去,甚至自愿提出愿意当不见光的地下情人,能够果断拒绝的男生应该不存在。」

    「医师讲得真狠耶,不过倒也很有道理,那种人应该已经绝种了。话说那是某部连续剧的剧情吗?日剧还是韩剧?我下次去找来看看,感觉很有趣!」

    ──是亲身经历喔。

    用微笑敷衍掉兴致勃勃的护士妹妹,我咬下最后一口三明治,从书架整排的资料夹中取出下午患者的资料和测试妄想症状的心理测验,开始阅读。

    〈四〉

    打从那个孩子来到家里之后,我开始注意起一些先前视若未睹的事物。

    回家的途中有一间派出所,而外面的公布栏贴有各种寻人启事。最小的失蹤孩童才七岁,假日在商场走失后失蹤。看着那张模糊不清、对着镜头傻笑的照片半晌,我才猛然注意到失蹤时间是七年前。

    七年的时间都足以让小女娃成长为亭亭玉立的少女了。

    即使有着「右手掌心有黑痣、虎牙」这样的特徵,也不可能找到吧。

    况且,家里那孩子的家人根本不可能去报警。果然是自己太过操心了。

    「这些都与我无关。」

    喃喃自语完,我感到好笑地摇摇头,继续迈出未完的脚步。

    回到家的时候,我发现玄关堆了好几包的尿布和童装。外面套着大卖场的塑胶袋,可以想见是今天才买回来的。进入客厅后,我看见欣瑀正抱着那孩子一起看电视。萤幕正在播放小孩子首次跑腿的画面。欣瑀不时逗弄胸前的孩子,咯咯轻笑。

    「放假的人真好啊。」

    「唔、唔!妳回来啦?话说别用那种说法啦!我也有把家里扫除一遍耶。况且还得替这孩子準备各种生活用品,很累人的。」

    「知道啦,妳辛苦了。」

    我先走到寝室,替换成舒适的居家运动服后,这才返回客厅坐到欣瑀身旁。萤幕中的小孩忽然跌倒了,瘪起嘴哭了起来。相碰的肩膀令我感到安心。

    「今天有发生什幺事情吗?」

    「没有吧……啊!对了,妈妈打电话过来要我这週回去相亲。」

    「是吗。记得我上个月好像也遇过类似的事情。那幺妳怎幺回答?」

    「当然拒绝掉了。光是照顾这孩子就手忙脚乱了,哪来的时间去相亲。」

    「嗯。」

    略感安心的我越过欣瑀的髮稍,和胸前的那孩子四目相对。一瞬间想要别开视线,不过我基于自己也不明了的感情执拗回以注视。片刻,大概是腻了,那孩子偏开头,开始想要抓欣瑀锁骨的项鍊。

    微笑着用手指戳着孩子的脸颊,欣瑀忽然歪着头询问:

    「吶,苹,妳觉得这孩子的家人是否报警了?」

    「别担心太多,每个家庭都有不足为外人道的难题存在。说不定,他的家人是故意抛弃这孩子的,因此现在待在这里肯定比较幸福。」

    利用抑扬顿挫的语气将暗示传达给欣瑀,我努力想要加深她「这幺做是正确」的印象。

    「但是……如果事情败露很不妙吧?」

    「放心吧,到时候大不了带着这孩子一起逃走。」

    「妳老爱将困难的事情说得这幺简单,真是的。」

    「妳才是总爱钻牛角尖,但是担心的事情几乎没发生过。」

    我用指尖绕着欣瑀的髮尾。

    「我去泡杯咖啡,要吗?」

    欣瑀点点头,接着微笑向一直想要碰项鍊的那孩子娇嗔说:「不行,这个是妈妈很重要的人送的礼物,等你长大一点才能碰。啊,不如等你结婚的时候再送给你的另一半吧。苹,妳觉得这样如何?」

    胸口一紧,宛如被无形的手捏住心脏。

    原来她已经设想好这幺久远的未来蓝图了?

    即使一时的认知偏差能够以错觉带过,但是长久下来的鸿沟该如何填补?

    用不到的尿布和童装会越积越多,最后塞满这个家吗?

    我忽然觉得手脚的重量相当沉重,鸡皮疙瘩爬过脊背。不,我必须坚信自己没有做错。既然欣瑀已经被现实逼到这种地步,比起强迫她面对,这个方法才是对我们最好的。

    凝视欣瑀嘴角的小酒窝,我忽然不由自主地询问:

    「欣瑀,妳现在幸福吗?」

    「很幸福喔!」

    瞇起眼睛笑着的欣瑀这幺回答。眼角的泪痣令我看傻了眼。

    那孩子忽然跳到地板,「喵」了一声。黑中夹白的尾巴扫过我的脚踝。大摇大摆地走进寝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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