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绒花》血绒花分节阅读4

    周父似乎也被吓着了,看他醒来,却不说话,好像那些话堵在半道吐不出来了。刚刚接电话的手还在颤抖,他顾不上掩饰。

    “怎么了?”程雄第一反应是:周涵出事了。难道死了?能让他们家人神经紧绷的只有这个宝贝孩子了。可如果是他出事,周父没必要跑到这里来充神发愣啊。难道,老头驾崩啦?

    “你倒是说话啊!”

    周父这才一抹脸说:“出事了。出大事了!”

    当得知既不是周涵也不是老头子,而是另一个人出事时,程雄也跟着紧张起来。

    这一年来,他本本分分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由于勤奋肯干,很快由模具工转到生产小组,当起了小组长。大儿子黑着个脸,只要老头子一天不死,这掌柜还得老实听父亲安排。提拔书下来后,工人们没一个表示不满,且这人做事确实挑不出毛病,他也只好作罢。况且,区区一个小组长,对他构不成威胁。不等他爬上来,没准老头就翘了。

    但程雄不这么想,这个小组长是当得一身劲。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慢慢来嘛,一年一级,不断进取,离继承人身份也就不远了。

    但此时,听着周父断断续续的叙述,他才明白自己之前的想法是有多纯真。商场如战场,不存在雪白干净的上位史,只有你死我活的宫斗剧。听着听着,忽又被另一种恐惧摄住,如果,如果……他想不下去,也不敢再想下去。犹如提线木偶一般,在周父的催促下,脑子空白、四肢僵硬,都不知道怎么起来穿的衣服。

    不顾夜黑风寒,两人急匆匆出门。在距离事发地几公里的地方,终于见到了那个同样在簌簌发抖的当事人。

    会面在一个小树林里,枯骨般乱伸的枝桠不时剐蹭到人的脸。往里走了好一截路,三人才放心站住。程雄扫视四周,静谧诡异,身后有个破茅草搭成的小棚,可能是废弃的守林员落脚处。屋顶上一块草帘垂落下来,挡住了一大半的入口。光线很暗,看不清那人长相,只能看见他瑟缩着肩膀,听声音像快要哭出来了:“老板,我家里还有父母孩子,这,这下,我该怎么办啊?我不能坐牢的!”

    他一直重复这句话,好像除此之外,什么话都说不了。

    称雄看着周父,周父只在家里那会慌了阵脚,此时踱着方步,不慌不忙,看上去相当冷静。他教那人降低声调,慢慢呼吸,直到呼吸平稳为止。

    这老狐狸聪明,没有急着去确认现场,而是叫那人弃车徒步来这里商量对策。也是这时,程雄才了解清楚他所谓的上位策略。

    他雇佣了一个农村司机,通过几天摸排,弄清受害人的行动轨迹。这阵子因为赶一个大订单,大儿子每天都要加班到很晚。最近他的车子送去维修了,一般都是叫厂里的司机用面包车把他捎到家附近,然后在一家24小时快餐店里吃过夜宵后,再慢慢走回家。因而,这段从快餐店到家里不足三百米长的路,就成了下手的最佳地点。

    起初,周父只想让那人撞一下,撞断胳膊或腿,不能去工厂上班。那样程雄就有机会在老头子面前展示能力,有机会接触管理层,得到更快的提拔。要知道,光是提这个小组长,老头就费了好一番力气,硬是扛住老婆的哭闹、儿子的冷眼,安排他鼓动工人们,发挥群众基础,好说歹说才搞成功的。程雄虽然年轻,但真要慢慢熬,怕永远等不到出头之日。老头子年事未高,但身子骨不好,哪天突然去了,没名没分的,这工厂哪还轮得上程雄啊。

    周父是老头的亲信,但大儿子看他怎么都不入眼。所以,他怕有个万一,扶持的人上不去,到时连自己都混不下去。所以,左思右想,才想到这么一出。但没想到的是,农村人不知道分寸,用力过猛,油门大开猛撞过去,一不小心就撞过头了。

    周父问:“真撞死了?你确认过了?”

    那人呼吸没捋顺多久,又变得急促,似乎想一口气把事情说完:“反正我当时下来,就看到嘴里直往外喷血水,然后就一动不动了。又不敢报警,这会儿天寒地冻的,没撞死也冻死了。怎么办!不该贪这个钱的!老板,你要救我,否则我胆子小,警察一问肯定全盘托出!”

    周父拍拍他肩膀,很耐心地说:“急也没用。你冷静下来,听我说。首先,你不确定死没死,万一没死,只要赔点钱,认个错就完了,我还按原先的价格给你补偿。”

    “那要死了呢?”

    “要是死了,我跟你说,这属于交通肇事,不是故意杀人,要判也是很轻。”

    那人着急了:“不行啊,我不能坐牢!坐牢了,家里人怎么办?我在村里的名声臭了,爹妈的脸往哪搁?!再说老婆孩子要受欺负的啊!”

    周父举起手,示意先听他说完:“如果死了,就不能照原先的价格给你了。你呢,可能会坐几年牢,但是,你和你家人会得到比之前高很多倍的价格。想想看,就算不坐牢,没日没夜地干,都不可能挣到那么多。你喝了酒,只管跟警察说喝多了。态度要好,认错要诚恳。到时候,该给你的,一分也不会少。”

    那人听后,似乎有些动摇:“但,我还是害怕啊。如果查出来是故意的呢?”

    周父不准备跟他磨豆子了,直截了当地回答:“跟你说了这么多,是聪明人的话,早就说完走人了。出了事,在外面哼哼唧唧说个不停,对谁都没好处。条件已经说得很明白,现在,你有两条路可以选,一条就是按我说的做;另一条,就是按你自己想的做,去自首也好,去举报我们也好,都随便。只是那样的话,罪责加重了,而且,我是让你轻点撞,杀人完全是你自己造成的,怪不得别人。到时,别说拿不到钱,就是蹲大牢都算法外开恩。你是想拿钱还是想挨枪子,自己想清楚!”

    农村人本来就胆小,经不住他这么一吓,立刻平静下来了。想来想去,似乎也只有按照周父的意思去办。只得咕哝几句,摸索着从林子里出去了。

    他俩对话期间,程雄一直在不由自主地发抖,不仅仅是身体冷,还有感官上的震撼。他从来没发觉周父竟是这样一个人,眯着狭长的眼睛,一副斯文书生模样。所谓上位,还以为他要带自己挑灯夜读,研究孙子兵法,摸爬滚打从底层做起,来打好这场硬仗,没想到居然是这种思路!他觉得既刺激又害怕,毕竟年轻,少不更事,哪见过这种场面。

    周父看着那人离开,过来拍拍他的肩,说道:“小伙子,看来,回去我们有很多工作要做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紧张出现了错觉,那人离开后,程雄还听到他一阵阵低沉的呼吸声。

    第二天,报纸上刊登了程式密封件厂嫡子车祸身亡的消息。肇事者被关进派出所,后被判了三年。在这个案子审讯阶段,程雄总担心会有警察突然找上门,亮出手铐叫他去警局一趟。然而一个月、两个月过去了,始终没有人来找他。

    老头死后,程雄顺利接管工厂。那几年,零件生产行业已接近饱和,却持续有人涌进市场来。周父给他分析形势,建议转投其他行业。程雄在一次出差时看到了商机,利用手头上充裕的资金拍下当地一块闲置土地。那时,人们都在嘲笑这个才上任的厂长,正事不干,去买地?是种菜啊,还是种零件?农村人都嫌地多了呢!但程雄自有盘算。

    转行做房地产不是容易的事,那时地价再便宜,要在一块空地上设计施工,造出像样的商品房来,需要大量资金。这时,周父又提出企业改制,把这个家族企业变成股份制企业,有意向、有闲钱的人可以投资入股,再用厂区做抵押,申请银行贷款。程雄采纳了这个建议,同时由于这套理论的顺利实现,周父也找到了程雄回报自己的方式:直接给股份。这个,可比实打实的现金来得长远。

    但当时很多老员工觉得这简直是瞎胡闹,纷纷离职。程雄并不在乎,反而趁机削减工厂规模。果然,没过两年,许多盲目扩线的零件商遭到市场挤压,商品大量积压,纷纷被迫倒闭。而就在这几年,房地产开始风起云涌。程雄凭借着敏锐的市场洞察力,成功赚得盆满钵满。一年后,他彻底甩掉零件商的影子,企业正式改名为程式地产。

    ☆、翡翠项链

    司机在门口按喇叭,小姨却怎么也找不到那条翡翠项链。

    她已经翻遍所有抽屉,连衣帽间的鞋架子都找了。记得上次明明用好后放回首饰盒里的。会不会帮佣阿姨来打扫的时候,顺手拿走了?一想不会,她在这里干了这么多年,从没发生过偷鸡摸狗的事。换作以前那保姆倒有可能,但云修被送到美国后,她就被辞退了。

    程雄亲自打电话来催。她只好换上另一条项链,匆匆下楼。

    两天后,班主任打电话过来时,小姨正坐在院子里看园丁修花园。柏原和云修跟着凑热闹,把水管举起来,对着栏杆外的马路喷。

    小姨的神色陡然变了,柏原还以为是过路的人骂骂咧咧的缘故。她从椅子上站起来,绷着脸走到他俩面前。两人正疑惑呢,她就一把揪起云修衣领,把他拖到屋里去了。

    柏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赶紧跟过去。才走到客厅,看见小姨扬起胳膊,甩手就是一记打。

    “是不是你拿了我的项链?”

    小姨的脸都气红了。

    云修避免抬头看她,她更气了,也不管有人没人,拽住他的胳膊,使劲往地上一撂。

    这一下显然弄疼了,他想哭却没哭出来。脸上带着茫然,乖乖跪下了。

    “你怎么那么大气魄?别人一元两元地捐,你捐项链?你爸有钱,找他要去,凭什么动我东西?!”

    柏原明白怎么回事了。

    这主意是他出的。上个星期,学校组织捐款,让每个学生献爱心。轮到一年级捐款那天,刚好爸爸跟小姨都不在家。云修只好捧着那个米老鼠陶瓷储蓄罐,想摔又不想摔。

    他像个小财迷一样存钱,倒不是多喜欢钱,而是喜欢听硬币掉进陶瓷罐时发出的声音,“叮”一声,他就感觉这枚硬币安全了,躲到了一个谁都不能伸手进来的地方。

    柏原看出他的不舍:“就算摔了,全部拿去也没多少钱,还重死啦。”

    “那怎么办?老师说下午就要交。”

    哥哥想啊想,想出一个办法。

    他溜进小姨的卧室,在梳妆台上东找找西翻翻,一面装出大人的架势,很笃定地说:“她什么都乱放,没准能找出钱来。”

    钱没找到,但在抽屉里找到一条碧绿的项链。柏原拿起来,对着窗外的光线一照,那块玉像玻璃一样剔透。他在手心里翻看几下,就递给弟弟。

    弟弟有些害怕:“老师会以为是偷的。”

    柏原自以为是地给他讲道理:“马上就上课了,可钱还没找到,你下午交什么啊?这种项链,只有钻石才值钱。这个,没准是宝石,没准是玻璃。如果贵重,她就不会随便放。”

    “可要是玻璃,老师也不要。”

    “但这条链子是贵的,总比你储蓄罐里的硬币值钱。”

    云修还是不敢拿。

    柏原给他壮胆:“没事,老师问起来,就说是小姨说的!她实在不收,你就拿回来,明天找小姨要钱,再去捐就行了!”

    这番言论似乎无懈可击。下午,云修上交了项链。老师果真问起原因,他原封不动照着哥哥的话回答,班主任相信了。可上交到校长室时,还是出于顾虑打电话来问家长。事情就这么败露了。

    看到小姨怒容满面,柏原本想站出来。但这时,程雄听到动静后从楼上下来。他往前挪了一步的腿,又不自觉地缩了回去。

    见儿子跪在地上,程雄不由皱皱眉头。小姨看出他的心思:“先别急着心疼,你好儿子把我最宝贝的项链捐给穷苦人家了!”

    听完事情原委,程雄板起脸孔看着云修。他做慈善、做公益只是为了挣更多的钱。自己一辈子费尽心机,可不希望儿子这么小就开始到处撒钱。尤其,对一个男人来说,最没用的品质就是善念。一动善念,别人就能抓住你弱点,干什么都会绊脚。一根项链不算什么,但得让他记住,家里的东西不能随便往外拿,这是必要的。

    因此,他没再干涉小姨子。看到柏原安静地站立一侧,都快跟柱子融为一体了,于是有枣没枣打三竿地问:“你可知道这事?还是,你也参与了?”

    柏原摩挲着手指,不知道怎么回答。爸爸的脾气他是见识过的,如果超过三次没改掉他提出来的整改意见,即使是在吃饭,他都会在你头上敲几记暴栗。看电视时,也会遭受突如其来的袭击,因为他们太专注电视而没听到他说话。

    爸爸人高马大,手指粗壮,一打,感觉眼珠子都要蹦出来。他一说话,这个家里就没人敢反对。如果承认自己也参与了,可能又要尝尝眼冒金星的滋味。当然,疼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爸爸最讨厌互相帮腔,哪怕是事实,他都认为你在蓄意挑战他的权威。柏原害怕他生气时的样子。

    “没有。”他低下头,但他知道弟弟略带失望地看了自己一眼。

    程雄站起来,啪啪啪,就在云修后脑勺来了几下:“记住了!”

    小姨拿了尚方宝剑一般,尖着嗓子:“去面壁!反省好之前,不给吃饭。”

    程雄不赞成她这一点,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哪能动不动就不给饭吃?但由于涉及到孩子的自我财产保护意识,如果这次纵容了,以后可能还会这么做,就没出声反对。

    傍晚时分去房间,云修仍在那里罚跪。这是兄弟俩的游戏室,两面墙都是书架,中间是玩具柜。地上铺着长绒地毯,除了几个靠垫,没有可以倚靠的家具。看样子,弟弟有些痛苦,但他不愿在哥哥面前露出坚持不下去的表情。

    柏原悄悄说:“你偷点懒也是可以的,只要听到开门声立刻跪好就行。”

    云修没有理睬他真挚的建议。

    晚饭时,还没见弟弟下来。小姨叮嘱他赶紧把汤喝完。爸爸下午出的门,晚饭又在外头吃。这长长的汉白玉餐桌旁,只有姨甥两人,相对无言。

    “可不可以让他来吃饭?”

    小姨一努嘴:“怎么不在你爸面前提呢?这是你爸的意思,想当好人,自己给他打电话。”

    柏原推开碗盏:“以为我不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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