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朱意》48.失落

    她记得在大周时,房间里头有一面镜子。

    彼时她初习得镜花水月之术,常年被关在祭坛之中不得自由,教她太渴望看到外头的东西。镜花水月之术可令外头的画面出现在水面之上,甚至若是她想,连声音都可以。

    不过彼时她初习,还不懂得具体控制,只是图个新鲜,随便幻了一处。

    那是处热闹的茶座,街上行人人来人往,吆喝声此起彼伏,教她觉得万分新奇。

    茶客们的议论声很快的便清晰起来。

    “许久不来建康,这城里头可有什么趣事”

    “自然有。”茶客笑着抿了口茶,续道,“陛下接二连三的清理了几个大家族,啧啧,大刀阔斧,可是血腥得很呢。”

    “当真那些个家族可是手握重兵重权,陛下怎么可能接二连三的扳倒他们”

    “这可得……”茶客说到这便压低了声音,凑上前去,道,“从陈留江家的那个怪物说起了。也不知那个陈留江家的怪物有什么本事,竟是能令陛下找出那几个家族的软肋,从里至外离间,步步蚕食瓦解……”

    “常人怎么可能做到这种事你该不会是从哪里道听途说来的吧。”

    “正因为常人做不到,所以才叫做怪物,我可没骗你,陛下是得了那陈留江家的怪物相助,才一一除去那些绊脚石……”

    陈留江家的,怪物。

    心头一时间千万情绪翻涌,江意抬手,毅然决然的用手中的朱笔打碎了眼前的镜子。朱笔被镜子折断,镜子也随之碎裂开,江意的手腕火辣辣的疼。

    镜子的碎片落了一地,屋内的声响也惊动了师父。

    房门被推开,师父走了进来,看着狼藉的地面,对她漠然询问道:“怎么了”

    她将断成半截的朱笔扔在地上,故作轻松道:“不小心折断了朱笔,劳师父再为我换一支。”

    “如今大周早已不比大商,你糟践一支朱笔,换一支新的没有那般容易。既是不懂珍惜,便到后院的冰池里头学着将丹朱凝成,什么时候知错了,便什么时候出来。”师父的声音在她头顶上高高响起。

    分明师父便在眼前,她却觉得这个声音是从极高极高,高到她触及不到的地方传来的。

    “好。”她道。

    冰池很冷,她也很讨厌,可她是陈留江家的怪物。

    是刀、是利刃,是没有感情的机器。

    她不应该讨厌。

    手上无意间沾了这么多血,所以即便是重活一次,她也仍旧是个怪物。

    用着‘江意’这个名字的怪物。

    第二天,程衍前脚去了易学堂,后脚,江意便被‘请’到了府里的柴房。

    她被两个婆子压着跪在管事的妇人前头,昨夜之事定然早已惊动了程府,她如今才被押来,想来也是因为程衍的面子。

    程绾如今不在府中,程衍也去了易学堂,程宜修自是和她八竿子打不着关系,如今可真是为人鱼肉了。

    “昨夜虽是九郎君放的火,但你在九郎君身边,他犯的错,你也得受罚。”

    只是这话一出,江意却有些意外,程衍竟是将事情归到他自己的身上了么

    “二十杖责,你愿不愿认”妇人的声音响起。

    昨晚之事,本就是她控制不住丹朱之术而起,是她的过,她认。

    “我认。”江意低低道。

    她跪在地上,木杖一下又一下敲在她的背上,皮肉开绽的疼痛比前世她死的那一刻更加清晰。只是即便是这样,她却已经挺直了脊背,不肯稍许将身子低下。

    负责杖责的是两个男子,平日里受了程衍的气,如今便一股脑发泄在江意身上,用的力气也极大。

    两三下便在江意背上打出成片的血痕来。

    疼痛好似都转换成江意额角的汗滴,一滴一滴滑落下来,这般疼痛分明会教常人昏厥过去,可江意的意识却愈发清晰起来,唇角渗出血来,染红了江意的衣襟。

    二十下好像很快又好像很久,等江意回过神来时,便听到妇人的声音又响起。

    “够了。”

    随后再没木杖落下,江意身子晃晃悠悠,但就是不愿这般栽倒下去。

    “关进柴房里头。”

    江意被两个婢女拖进了柴房里头,落锁声传来,柴房内也是一片昏暗,只是有个小窗子嵌在墙上,透过些许光来。

    背上火辣辣的疼,江意靠在梁柱旁,想伸手去拿袖中的朱笔。只是刚伸出手,便想起,昨晚朱笔应是落在程衍手里了。

    只剩下金叶子了。

    她有些累,甚至连思考都觉得疲倦。因为知道自己即便是受了伤,也会很快的恢复过来,甚至连背上得疼痛都懒得去顾及。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的曦光也变成了月光,江意有些困,再次醒来时,已是深夜。

    门外传来泠泠铛铛的声音,似乎是锁被落下,门打了开,穿着月白色长衫的少年人走了进来。

    “殷澈”江意眯着眼,有些含糊不清念出了眼前少年人的名字。

    江意不知道自己如今的模样有多狼狈,沾了汗水的鬓发黏在脸上散乱的不成样子,衣服上沾连诸多血渍和灰尘,面上却没有半点情绪,只是这般却教殷澈更加不忍心去看。

    少年人眉头紧锁,飞快走至江意跟前蹲下身子来,他抬手想拭去江意唇角的血渍,只是血渍早已干涸,他用手也拭不去却又不敢再多用一分力气。

    她应该是很疼,很难过的吧。

    殷澈伸手摘掉江意的面具,面具之下,小姑娘的神情却平静无波,甚至看着他拧成一团的眉头还露出了笑意来。

    “为什么是这幅神情”江意轻声道。

    “若是难过,为什么不哭呢那些木杖打在你身上,该有多疼啊……”殷澈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已有几分哽咽。

    “这点伤没有关系的。”江意微微垂了眼眸,低声道,“初遇之时我便告诉过你,我是巫,愈合能力远甚于常人……这点伤,大概不用几日便好了……”

    语罢,江意的声音又低了一些,“你看,和个怪物一样。”

    “你怎么会是怪物。”

    殷澈的声音仿佛掷地有声一般,他伸手将江意抱入怀中,抚着她颈后的发,又说了一遍,“你怎么会是怪物。”

    “会觉得疼痛,会觉得难过哀伤……这些都是人的感情……你怎么会是怪物呢江意。”

    殷澈的话在江意的耳边响起,自昨夜那个小姑娘的记忆涌上来之后,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有些浑浑噩噩的,她其实一直很不清楚,常人的感情是什么样子的,常人的心又会装着什么她努力的试着去了解,可是到头来,自己仍是和个怪物一样。

    可是她分明清楚,她是会难过的,可是她该怎么哭她不会哭。

    你怎么会是怪物呢

    殷澈的话令她顿时清明了起来,她是不是其实一直在期盼着,期盼着有人能对她说这样的话呢

    她没有哭,可脸上却已有了些许神情,她的手抵在殷澈胸前,没有也伸手回抱他,却也没有推开。

    好一会,殷澈才松开她,有些自责道:“你的伤势如何了方才一时情急……我应该先顾着你的伤势的……”

    殷澈说着,从袖中掏出一瓶药来,对江意道:“程衍被关禁闭了,我听说了昨晚的事情,便猜想你或许……”

    “这点程度的伤不用上药也没事。”江意摇了摇头道,“昨晚的事情其实是我做的……但是程衍全将事情揽在了自己身上……”

    “你不必担心他。”殷澈却道,“他是程家嫡子,母亲又是长公主,程家不会对他怎么样,只是关个禁闭略加警告,过些时日便放出来了。”

    “倒是你……”殷澈走至江意身后看她的伤势,却见她背上血痕道道,有些已和衣服黏在了一起,“这般伤势也能叫做是‘这种程度’么”

    “总归是会好的。”江意的声音低了低,难得她会这般没底气说话。

    殷澈却有些无奈,低笑一声视线落在江意的脊背上道:“为什么总是见到你受伤呢……”

    初遇之时开始,到如今,已经是第几次了呢

    他在江意身后坐下,又道:“虽是有些唐突冒犯,但你的伤势……我来为你上药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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