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氏和温允是常家在宫中最大的依仗,御园里的思安鞭长莫及,在宫中却还可把握一二。
后来事实证明思安所想不错,常家与太子正面冲突,或许也想到后招,只是思安因为这一思虑,又以身试险一回。
意识恢复时,后颈阵阵发疼,思安疼得丝丝吸气,下一刻忙去摸自己的脸,特制的面纱还扣在脸上。
思安暗道:还好。
未看清所处何处,身下轰然剧震,思安感觉自己快飞脱出去,控制不住向一边滚,撞在硬壁上,还没稳住,又有一重物受力撞到身上,思安只觉五脏六腑都要被挤变形了。
他扶着墙大口吸气,有个声音小小地道:“对不起……你没事吧。”
温允慢慢爬起来,刚才撞在思安身上的就是他,思安缓了许久才叹气道:“应当无妨,这是何处?”
温允眼中布满惊惶,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答道:“在、在船上。”
思安挪到窗户边支开一条缝儿往外瞧,果真是在船上,还是一艘摇摆不定的船,外面天已经黑了,四周水面也是漆黑一片,但可见水上有许多船只,或向这边靠近,或已经停罢,有些船帆都烧着了,船上有人举着火把的影子来回晃动,刚才的震动仿佛是他们所在这条艘船被另一艘船碰撞引起的,船头和船尾都有人在跑。
只看了一眼,外面的守卫用刀鞘猛地扣上窗户,发出嗙嗙两声响,温允吓得一愣。
温茹离开福宁殿后,思安又让纤云随在姜贵妃身边,一来安抚惊魂未定的姜贵妃,二来也好协助姜贵妃严管宫闱各处。思安则前往宫学去请温允,本也想派人去的,但温允是皇子,若不能说圆通直接带入内廷,宫学先生和宗室看着恐怕不好,再者此事暂时不宜让更多人知道,思安决定自己去。
为了不惹人注目,思安没有带太多随从,却还是他没考虑周全,温允身边自然跟着的都是常家的人,常家出事,这些人动作比谁都快。思安才到,正好遇上温允身边几个护卫要哄温允上常家来接去金明池的马车,思安带的人少不敌,和温允两人都被掳上车,途中思安告诉温允太子被人陷害,他舅舅可能是主谋,被常家的人打昏,醒来时已经在船上。
温允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出生没多久温行就登基了,自幼养在深宫,往日他们兄弟都还维持兄友弟恭,这样的事恐怕想都没想过,小脸血色尽去,紧张地抓着衣服,外面每传来一次大一点的声响就吓得身子一缩。
思安也怕,当年他们逃出京城的时候,何尝不像温允一样吓得半死,到如今也是怕的,但是现在温允只是个孩子,思安已是成年人,多少还要拿出点勇气来。常家派人来接温允,多半是怕谋划的事败了,要借温允保命,温允无论如何都还是温行最小的儿子。
思安环顾四周,他们所处战船舱室内,屋里比较简陋,简单一张床榻隔着屏风,桌上卷宗被刚才那一撞散落到地上,墙上挂的图也落了半边。
思安问温允道:“他们知道我是谁么?”温允长于宫墙,是知道思安的,思安去找温允的时候没有自报家门,只说是内廷来的,常家人未必能看得出。
温允摇摇头,道:“我没告诉他们。”
还好还好。思安猜测常二郎若不在这条船上也应该在附近了,且莫说常二从前见过他,如果让人发现他是谁,后果想想也是很糟的。也不知温行这会儿得了消息没有,知不知道他也被带到金明池。
思安拉着温允道:“咱们想办法逃走,继续呆在这里你我都有危险。”
温允慌道:“怎么逃……我、我刚才看到舅舅了,他……”
思安打断他道:“你舅舅也在这条船上?那更得逃,你舅舅要反你长兄,再不逃,且拉你替罪。”
温允大概一时不能接受自己舅舅亲兄反目,挤在墙角害怕道:“舅舅他果真要害皇兄?外、外面都是水,还有人,能往哪里逃?”
刚才推窗的时候思安注意到,门外只守了两个人,他们该暂时不会伤害温允,如果温允配合,或许可以有办法对付那两个守卫。现在却无法与温允多解释。
他拉温允起身,要把计划简单与他交代,大门“砰”一下被从外面推开,常二郎手里提着个人走进来。
第75章 默认分章[65]
番外十六
思安侧身躲到墙角的阴影里,虽不能将他整个身形隐没,至少遮住半边脸。
好在别人此时大概也无暇顾及其他。常二郎形容有些邋遢,身上甲衣几处破损,袖口胸前皆有血迹,脸颊上几道擦伤,头发松散,满身杀气,双眼冒着血丝。
温允在他进屋时本想喊一声舅舅,张了张口没出声,和思安一样缩在墙角,身子微微颤抖。
常二郎拖着个少年,进屋就以极粗鲁的方式把人丢到桌脚旁,少年仰倒于地疼得龇牙咧嘴,话也说不出。
尚未自疼痛中缓过劲,尤带血光的尖已经伸过来,随从上前把少年摁在地上。
“还有胆子逃,啊?”
常二郎的声音像锯子拉在木头上粗粝艰涩,赫赫喘着粗气,看少年的眼神如同看个死人,颊边一圈胡茬上也沾了些不明的红色碎屑,面目狰狞,犹如从地狱爬上来的修罗。
少年艰难抬头道:“二、二叔……我……”
常二郎握着刀向下一送,直插入少年被按死在地上的手背,少年惨叫一声,思安背后寒毛倒竖,听着声就知道多疼。
“谁是你二叔。常家送你入宫,你却吃里扒外帮外人算计常家,你得了多少好处?常家倒了,你和你爷娘都别想独活。”
常二郎抽出刀,展臂一挥,朝少年脖子下斜去,温允吓得惊叫一声缩到思安肩膀上不敢再看。
少年杀猪一样嘶声叫道:“二叔饶我!是宸妃娘娘让我在传召太子的谕旨上动手脚,把命太子率三十东宫卫入金明池改成三百。”
刀面贴着耳边落下,死里逃生的常修予瑟瑟发抖。常二郎眯着眼低喝道:“不可能!”
常修予道:“二叔,太子派人调查南征大军的事我确实不知晓啊,我平日只跟在陛下身边,未曾听陛下提起过一句,一得消息就紧传给二叔。谕旨全按宸妃娘娘的意思改的,我、我以为娘娘的意思便是二叔的意思……其他事我真的一概不知。”
常家确如思安所料,借太子主战与休战派意见不合闹起的风波,私谋使太子在文士中的声望受损,朝廷重视文士,皇帝必定要在一方取舍。太子被禁东宫后,常家这一步目的达成,本也像思安猜测一样,先偃旗息鼓。太子地位不是轻易能撼动,五皇子温允年纪还小,也不是除去太子的好时机。
送常修予入宫,只不过是常家一步试探,也有尝试一二之心。若将来要为温允谋夺太子位,常家还需在宫中有个说得上话的人,常宸妃已无宠多年,无法担此任。常家也想不到,常修予居然能入垂拱殿。皇帝这一忽然举动,反而更让常二郎怀疑常家背后算计太子是否被皇帝得知。
常家当年在宣武军中声势不小,然经新朝多年对军队重整,旧有藩兵已不复从前,常家有肱骨之臣之名,却得不到真正的信重,即使有位诞下皇子的娘娘在宫中,也改变不了家中日不如前的境地。此次出征岭南虽有常家大哥挂帅,枢密院任命随同监军等人无一是常家的人,说是监军,形同监视。
常二郎不放心,向宫中打探虚实,常宸妃只道常修予侥幸入了皇帝的眼,常二郎虽还将信将疑,但怀疑的是垂拱殿里的皇帝,没有怀疑常宸妃。疑心越重,常二郎只加倍注意垂拱殿和皇帝身边动向,竟在他以为禁于东宫暂时施展不得的太子身上失算了。
御史台上奏弹劾南征的常元帅时,太子的人已经将其南征勾结岭南叛将、私纵叛将出逃的证据递到了参政院。
常家渐不如前,此次南征挂帅已十分难得,常二郎的兄长想借岭南叛乱之机让常家重得重视,于是故意纵容岭南叛将,岭南越乱,朝廷就越重视岭南,也会越重视他所帅南征军,叛乱一日不平,他便可多一日率军在外,时间越久,越利于常家握住兵权培植势力。
此时常家出征的元帅和南征军队才是常家实际上最大的后盾,而常二郎之所以敢在这时算计太子,也是因为此时常家还有大将出征在外,温睿一招釜底抽薪,把常家在军中朝上所有打算都打乱,甚至可能毁了常氏一门的将来,常家败落,作为幼子的温允将再难有机会争夺储位,而温允若无法登上储位,常家将来无人扶持,极有可能从此一蹶不振。
常修予探得消息时奏折已经呈到御案上,皇帝欲解禁东宫传太子商议此事,常二郎眼看常家恐将难存,恰好常修予探知皇帝要招太子来金明池参加操演,于是想到此构陷太子的险招。
若能得逞,太子获罪谋反储位不保,温允虽年纪还小,其他诸皇子未必有比温允更合适为储,常家也许从此招猜嫌,但常家本来就要败落,能拉得温睿下马,也不算亏,况且若太子谋反罪定,常二郎是阻止太子谋反的人,到时候皇帝倒不那么好对常家下手。
常二郎让常修予悄悄在谕书上做手脚,提前一日传令东宫,并先于金明池中布下数倍于东宫卫的人数,确保到时生擒温睿,没想到在水上战起来时,温睿带的人比他以为的多得多,双方在金明池上焦灼,不能一举擒获,已是失了时机,而后金明池上忽然出现大批殿前军水师,常二优势转颓眼看要入绝境,此时又捕获想趁乱从水上逃走的常修予,怎能不恶向胆边生。
常二郎冷笑:“既一概不知,你又跑什么?”
“都是宸妃娘娘让我干的,我在宫中什么也不是,寸步难行,没有宸妃娘娘示下哪里改得了诏令,即便我自作主张的改了,又哪里瞒得住送出去的人,二叔信我!”常修予哭求道。
常二郎不语,事到如今,他也知道常宸妃很有可能已经背弃常家,本来,光是一个常修予,他根本不至于如此轻易上当。
常家怕已走到山穷水尽。
常二郎的目光转向缩在一旁的温允。
温允别的听不懂,常宸妃瞒骗常家却听懂了,身为人子,此时看到常二郎杀气腾腾走来,怎能不心生恐慌。
“舅、舅舅……”温允打着颤叫道。
常二郎不知在想什么,眼里血气翻腾,走到温允面前,终于还是扯出一个不算笑的笑容。
“让殿下受惊了,娘娘一时魔怔做出了对常家不利的事,现在全家上下还要等殿下来救。”
说着用力把温允拉起来。
听过思安那番话,温允对常二郎接下来要做的事很怀疑,一千一万个不愿意,他道:“舅舅,我们去给长兄和父皇认错吧,求父皇饶了我们。”
常二郎将他整个人连拉带提拽起,冷道:“殿下还小不懂,你父皇会要了我们大家的命。”
温允叫道:“我不去,不去!你放开我,这是谋乱逆叛,我不要去。”使出吃奶的劲儿扣着屏风不松手。
常二郎双眼怒睁,五官扭曲,显然已经失去耐性。
思安暗道不好,只怕常二郎因怒失去理性,对温允也忘了手下留情。他这么担心,哪记得自己也是泥婆萨过江自身难保。
温允抵不过他舅舅的力气,慌中不择,又勾拉住思安,使思安也连带踉跄跌出来。
常二郎扫过思安脸上的面纱,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和怪异,思安心惊,微微低下头。
“这是谁?”
“是宫中内侍,属下去寻五皇子的时候,此人从宫中出来,要带皇子入内廷。”常二郎身后一个部下道。他们只知思安带人从内廷来,衣着不凡还带护卫,便当做内廷得脸的内侍,本考虑在路上就将思安除去,然而又想他或许有用,于是同温允一并带上船。
常二郎眼中疑光未散,思安的心提起来,常二此时已经杀红了眼,又在危及之刻,即使不深究自己这个可疑的人,怕也不会有慈悲多留一条性命。又见他疑惑不言,怕他想起来什么,连温允也知厉害,已经不敢叫了。
正在这时,他们脚下的船板又一阵猛晃,伴随巨响,所有人都站立不稳,不得不就近倚扶重物才不至于跌倒。
外面有人叫道:“禀将军,咱们的船已经被围住,前方有艘大船,似乎是御驾……”
不止温允,常二郎的几个随从兵士都露出惧怕的神色,败局已定,接下来等待他们的都不是什么好结果,常二郎忽而大笑道:“也算看得起我,五殿下,咱们去迎驾。”
再不由温允如何挣扎,他让随从把温允抬走。
临出船舱前瞥了常修予一眼,厉声道:“把这个篡改皇谕假传旨意的奸人也带上!”言下大有将罪责推给常修予一人之意。
常修予面色蜡白,嘶叫道:“不是我,真的不是我……”随从皆不管他,也将他抬出舱外。
常修予不肯,比温允还拼命,手上伤处鲜血横流也顾不得,两个人都几乎压不住,吵闹间,常修予的目光恰对上悄悄从地上爬起来的思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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