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君终有迹》思君终有迹分节阅读49

    温行神色前所未有肃然凝重,瞳仁黑得发沉,杜卉不由得郑重起来:“大哥放心,我一定尽全力办好大哥交给我的事。”

    温行道:“你只当做我将性命托付于你,此事务必隐秘慎重。”

    杜卉不知何事让温行如此重视,但他当然甘愿赴汤蹈火,于是重重点头。

    金鳞殿里,思安终于自沉重中挣脱出来,睁眼先是一片花白,慢慢眼睛适应了才发现屋里点了烛火,也分不清是什么时辰。

    阿禄发现思安睁开眼,眼珠子还在转动,欣喜道:“圣人醒了!哎哟,快去叫太医,说圣人醒了。”屋里守着的宫人应声出去,一屋子宫女内侍都露出欣喜的表情。

    阿禄道:“圣人可算醒了,太医说只要醒来就没事了,日后只需放宽心好好调养,您说什么……”

    思安艰难地伸出手抓住阿禄,阿禄侧着耳朵凑近。

    “……见……我要……见他……”他的声音嘶哑难成其句,急切地张合嘴唇,用有限的力气紧紧抓住阿禄。

    阿禄很快明白过来。

    “您想见成王?”

    阿禄有些慌神,“圣人,成王今早领军出征,昨晚已宿在城外大营,眼下恐怕已经出发了。”

    原来正是清晨,今天就是温行出征的日子。

    阿禄感觉自己手上一紧,思安颤颤巍巍地要起身。

    “圣人您这是……使不得呀,您病还没好。”

    思安用尽全力气咬牙道:“快……备马车……”

    第五十八章

    旷野天低,东方一轮红日冉冉升起,东都城外大军已经开拔,旌旗如云遮天蔽日迎风翻飞,尚在晨曦悠悠中转醒的都城,城门一开,便有一辆马车在骑卫环护下急驶出,宽敞的车厢里铺满厚毡,思安躺在软绵的枕头上双目紧闭,阿禄催促车夫加快,又对思安道:“圣人再忍忍,奴已经派人追去传信了。”

    思安没有睁开眼,只是眼皮子动了下,忽而在前面开路的护卫道:“有人过来了,是成王!”平直空旷的官道上,另有几骑带着飞扬的黄沙从对面急奔而来。

    马车缓缓停下,车帘掀开,晨光顺着拉开的缝隙流入车厢,浅晕的光华打在车里的人苍白泛青的面容。温行听说思安一醒来便吩咐备马车出宫,立即调转马头往回走,一路马鞭甩得震响,怪他这时候忽然任性起来不懂爱惜自己,然看见这样光景,却是半句硬话也说不出。

    温行解了身上灌满风霜冷硬的甲衣,才将思安从裹着被褥里抱起,随车的阿禄和太医识趣地下车守候。

    思安眼睛睁开一条缝儿,挣扎着伸出手,温行握住他骨瘦嶙峋的手撑在自己胸口,道:“胡闹了,乖乖养好身子等我不好么。”

    出来前思安勉力用了小碗粥和半碗药,躺了一会也有了点力气,此刻额头贴在温行颈侧,周身浸于温暖中,心想总算赶上了。

    他安安心心把重量全压对方身上,只在温行耳边道:“我醒来不见你,心里……慌得厉害,这不是舍不得你么。”

    气若游丝地说着温存话语,像羽毛一样挠过心口,同时缓缓拂过的还有离别在即的酸涩。温行收紧双手,道:“你知道舍不得就好。”

    思安埋入他的胸膛,深吸了口气,才道:“我……等你,一定会等你的。”

    温行摸着他后脑软软的头发,低声道:“你自然该等我。”虽无多言,却灵犀自通的明白对方的意思。

    “我本来,就不想死……即位的时候,我真的很怕,怕他们要我的命,后来又怕你也会……”说到此处,思安虚弱地笑了笑,“其实是我钻牛角尖了,连你都不想伤我,为何我还要自怨自伤呢,大不了来日入了地府再与祖先请罪。”他下定决心似地说,没有如释重负,只是终于认命一样地平和接受。

    或许失去皇位的愧疚和罪恶感会一身伴随着他,也许还有很多让他左右为难和不愿看到的事,但他还是想活着面对,不想用死别离开所爱的人。

    温行目光深凝,他抱紧思安,吻他的耳畔和耳垂,他的额头,还有他乖顺闭上的眼睛,捧着他的脸将柔软的唇也爱抚一遍,但思安气息还是太弱,只能压抑着浅尝辄止。此时有千言万语,却实在不是一一细说地时候,他叮嘱道:“你回宫后只安心养病,好好地等着。我离都后立刻会有人以送赵王离都就藩,他在都中不安分,我会派人看着他,你万万要珍重着自己,不可再有一丝损伤,记住么?”

    思安有些诧异,如今皇帝大权旁落哪里还有真正的藩王离都就藩一说,作为朝中唯一成年且曾经议储的亲王,温行肯定不会在自己离开后还放任俞嵇卿在朝,但要让他离开东都,之前并未提起半点。眼看分别在即,思安万分不舍,却不想还有旁的事占用两人仅有的相处时光,只点点头不再深究。

    他们就这样在车里静静拥在一起,不过多久,车外温行的随行护卫小心翼翼提示着时辰。

    温行狠狠将思安往怀里揉了揉,最终还是轻轻把他放回软毡里,小心拉好被子。他重新穿上甲衣,唤阿禄上车好生服侍,便又挑帘下车去。

    思安听着蹄声渐远,慢慢又闭上眼睛。

    从前思安也形单影只的在宫里过活,母亲去世以后时常感觉住处太空旷,偶尔也觉得寂寞,但从未觉得日子难捱。

    又落了几场雪,期间温行只通过王府传回过一封书信,寥寥数语,不过叮嘱思安保重身体等等,于战事只字未提,只道一切平安无须多挂念。思安日日查看前线奏报,也想传些书信给温行,又担心军情紧急使他分心,再者他从未给谁写过信,忽而提笔,竟不知要写什么,觉得什么事都想写,比如他夜里听到雪落得声音,早上醒来看见屋檐结了冰凌,但是这些都是闲话,果真一一写了传过去未免太琐碎,犹犹豫豫又过了半个月,竟不能成书。

    近几日收到奏报,大军已收回昭义军节度使丢的三城,乘胜追击逼近余渐所在州城,然而遇天降大雪行军艰难,大军后方遭敌军偷袭,情况不容乐观。

    思安不通晓兵事,也只能在都城中干着急,崔瑾呈也留在朝中把控朝局,几次见到思安因夜里睡不着脸色不好,还会劝上两句圣人不要太担心。

    宫里再没有其他人,闲白长日无聊得很,冯妙蕴几乎每一日都会去金鳞殿,两人闲坐窗下或聊天或下棋,或者什么都不说,一人低头做针线一人默默看书。

    又一日夕阳余晖洒满大地的时候,思安揉了揉酸痛的脖子,冯妙蕴用剪子将最后一根线头剪去,面头抚平,对思安道:“好了,圣人快试试。”

    那是一双新成的袜子,绣了一圈会流动一样的云纹。思安的贴身衣物一般由金鳞殿宫女负责,选妃之后邵青璃和冯妙蕴时不时都会亲手做一些献上。

    冯妙蕴对思安无儿女私情,只将他当作家中兄弟对待,思安接受她的好意比当接受邵青璃自在多,接过来马上脱鞋试了试,十分舒适合脚,思安连声道谢,冯妙蕴头上的飞雁长簪因她笑颤的动作被夕阳余晖映得光华流熠,思安道:“阿冯,待成王凯旋归来我就让你出宫去吧。”

    冯妙蕴见他目光落在自己头上,也伸手抚过发簪,垂下眼,面上没有欢欣反而一窒。思安问:“怎么?是不是因为你入宫太久,你的心上人……”

    人心易变,何况冯妙蕴为妃将近半年,宫里宫外时常传圣人独宠冯淑妃,乍然的分离和世事变化,都可以成为两人情谊最冷酷的打击。

    冯妙蕴勉强笑了笑,道:“不是,妾只是想若妾走了,何人来陪伴圣人呢,到时候圣人一个人在宫中恐怕要寂寞。”

    思安道:“这是什么话,总不能为了陪我白白耽误了你,女儿家年华最是珍贵。”其实思安觉得,他自己或许也不会在东都皇宫呆得太久,温行此次若是得胜归来,应当很快就要登极问鼎,哪有退位的皇帝一直呆在皇宫的道理,到时候宫中一定要腾挪地方。

    或许论及婚嫁不好意思,冯妙蕴微微低下头,过了一会儿她扫了一眼屋里,问道:“平日骆将军总是寸步不离圣人身旁,今日怎么反倒不见人影。”

    骆仁旺也留在东都继续负责宫禁防护。没能和温行一起出征,他是有些失望的,温行刚出发那几日还有些闷闷不乐。

    思安道:“他这几日出宫办事,最近宫里也没什么,就让他去了。”

    前几日听闻成王府里的有些琐事,温行将府中年纪稍大的几个小郎君都一同带着出征,王府中只剩下幼儿和女子,骆仁旺怕他家中妇孺吃亏,特意向思安请求去帮忙,思安当然应允。

    天光渐暗,逆着光亮竟不太能看清冯妙蕴脸上的表情,阿禄从外间进来道:“天黑了,圣人先别看书了,奴这就把灯点上。”

    宫里的夜晚向来宁静,尤其在深冬虫鸟尽绝的时候,更是万籁俱寂,因此哪怕一点喧哗,在宫墙内都有如巨石落湖一般波澜回荡,思安睡得不沉,惊醒的时候发现异常,叫了一声阿禄。

    外面的雪地被忽然出现的火光映照得通亮,雪光下,宫女的惊叫和刀光一同扑向白色的窗纱,思安没有听见阿禄回应,金鳞殿大门就被从外破开。

    “皇兄恐怕想不到,臣弟还有回来的一日。”俞嵇卿脸上带着与寒夜雪光一样冻彻阴冷的笑,跨入金鳞殿。

    他带着各家族的私卫部曲,一部分禁军军士,奉成一垂首半隐在他身后,朝中所剩的不愿意屈服温行的旧臣统统都在其列。

    整个金鳞殿都来不及反应,守卫和宫人很快被制伏,卸去武器集中到偏殿,思安自己也不及惊慌。

    被送离都的俞嵇卿怎么会忽然在雪夜里又出现在皇宫,而且毫无预兆的,就这么带着许多人闯入。

    他的疑惑落到俞嵇卿眼里,俞嵇卿笑道:“圣人很惊讶臣弟为什么会在此,您多行不义,反对您的人多得是,希望您死的人也很多。”他走近几步压低声音,“他可以送我离开都城,也就有人能放我走。”

    思安皱起眉,目光微微一动飘向窗外。

    俞嵇卿尖锐地笑了两声,道:“皇兄别看了,不会有人来的。我既能站在这里,又怎么会让皇兄失望呢。”

    思安收回目光,现在不是慌神的时候,必须镇定。

    “你要做什么?”

    他只披着一件袄子,与此刻锦袍玉带的俞嵇卿相比显得有些狼狈,尽管极力挺直腰背,还要靠指甲刺入手心的疼痛才勉强把惊慌失措压回心里,俞嵇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此刻的故作镇定,心里无比快意,“我要做什么皇兄难道还不知道么。”

    是啊,夜半时分带人逼宫,要做什么自然再清楚不过。谁也想不到,宣武军未将他赶下皇位,俞嵇卿先走到这一步。

    俞嵇卿转身,对自己带来的部下道:“都给我搜,一个地方都不要遗漏。”他们很快四散开,在金鳞殿里翻箱倒柜,动作粗鲁凶狠,将殿中陈设砸得稀巴烂,破碎的声响和凶神恶煞的士兵惊得胆小的宫女不停哭泣。

    俞嵇卿踩着地上精美的白瓷碎片和散落的珠玉,眼中显出些许扭曲。什么傀儡之君被人挟持,分明过着金丝雀儿一样被人好好供养的生活,哪比自己流落在外时曾吃过那些苦。

    忽而又不知起什么事端,一个只着里衣的宫女被俞嵇卿拖到雪地里,其他宫人想上前阻拦均被挡在一旁。

    思安惊起道:“你要搜就搜,关他们什么事?”他走到门边,也被人架刀枪拦住。

    俞嵇卿不紧不慢接过奉成一恭敬奉上的热茶,自蒸腾热气的茶盏后抬起头,道:“常跟在皇兄身边那个内官似乎不见了,臣弟有事想问问他,他在皇兄身边最亲近,他不在,臣弟只能问其他人。”

    思安道:“你要皇位,我给你立诏书,何必如此。你、你让他们都住手。”

    俞嵇卿啪的一下把茶盏掷在桌上,厌恶道:“你似乎没搞清楚一件事,皇位本就是我的,你根本没有资格说什么让位于我。”他就是讨厌他这这样,明明什么都没做却拥有了一切,得到了却好像根本不珍惜,随时可以拱手让人。

    “先帝本就属意于我,若非我与帝驾不慎失散又被余渐那老贼拘住,连太子也不过如此,你是个什么东西,先帝在时恐怕连你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京中何人知道你,若非我时运不济,哪里轮得到你今天在这里和我指手画脚。”

    思安无话可说,逃出旧京之前,他也想不到自己会有坐上皇位的一天。然而皇位对如今的俞氏血脉根本是无法脱卸的重负,思安不明白为什么俞嵇卿还如此执着。

    忽而想到什么,思安道:“当时余渐派人追击我,是不是也与你有关?”未回东都之时,余渐也与温行一样争着派军迎驾,不过后来思安知道,余渐不仅想迎驾,甚至还想杀了他,当时他就大感意外,心想余渐趁乱杀死他这个皇帝又有什么好,若他手上没有其他筹码,杀了皇帝他就是弑君。

    俞嵇卿道:“你也不算太笨,当时我在河东军营中听说你继承皇位,余渐被宣武抢先一步素手无策,是我告诉他,若是杀了你扶我上位对他会更有利。”

    难怪后来在应徽宫策划劫持思安反倒不杀他,那时俞嵇卿被温行带回东都,余渐手上已再无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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