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君终有迹》思君终有迹分节阅读44

    丽娘不是安分的性子,被废之后闹了几场闯宫,宫里没有再多的人,也没有再多空出能住人的宫殿,所以丽娘还住在凤临殿里,思安与冯妙蕴不想严苛于她,凤临殿的用度虽无皇后规格却也没有短少,但丽娘显然不领情,发月例时将送去的宫人打了一顿。

    思安让阿禄再让人送,只送到凤临殿门口就走。

    后来丽娘越发暴躁,把思安派去的人打了也就罢,还虐罚凤临殿中宫人,在凤临殿伺候的内侍和宫女不久就离的离散的散,凤临殿彻底变成一座冷宫。不出几日,丽娘不知又使什么性子,把一直随她的那个侍卫推到湖里,寒冬腊月的,思安听着身上都要打个激灵,那侍卫被路过的宫人救上来,受了寒昏迷几日,醒来还要回凤临殿,丽娘却嫌他病驱污浊绝不允许。

    思安颇为头疼,只能对阿禄道:“除了凤临殿,问他自己想去哪吧。”

    阿禄道:“他说不想出宫。”

    思安揉了揉额角,道:“等他病好,看哪处有缺再让他补上。”

    温行书案前看折子,并不在意思安这边与阿禄嘀咕宫中琐事。思安踱到书案前晃了晃,见他没抬头,又晃了晃。

    温行依旧没抬头,只是道:“有什么事就说。”

    思安思前想后,挨到他身边狗腿道:“打扰到你了。”

    温行搁下笔看他一眼。

    思安忙正色道:“是有一件事……也许为难,也可以先不着急,但是不能一直拖沓,我想找个时机将滞留应徽宫的妃嫔都遣散。”

    温行抬头看他,他又思量一番才道:“这些女子都是良家女,出宫后应当都能再找个好归宿。”

    昨日远远瞧见邵青璃往凤临殿方向去,她发觉他驻足不前,神色麻木地福了福身又转头离去,她的样子和那天在朝上所见大臣的冷淡在思安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这个皇帝当得确实不怎么样,既有他无权无势被迫即位的原因,也有自己太软弱之故,敢做的,能做的事非常少。

    譬如邵青璃被流放的家人,那些已获罪的人家他就无力顾及,只有还在眼前的尚能勉力一二。

    思安垂眸自嘲地笑笑:“你是不是觉得我挺傻。”

    温行望着他浮起一抹浅笑的脸颊,清瘦苍白,唯嘴角的笑意恬静如许,道:“这些人又不是你想纳进宫的,难为你肯费心周全。”他料到思安早有此意,也没多意外,狼毫蘸在墨里匀了匀,悬在纸上缓缓地写。

    思安道:“她们本就没多大相干,不该妨着她们下半辈子的去路。”

    “哦,凤临殿废后也不相干么?”温行知道皇后从来未给过思安半点好脸色瞧,他迎驾之前,甚至对思安百般欺凌。

    思安道:“她本就不喜欢我,若是有朝一日可以,悄悄地让她出去过自己的日子也好。”现在朝臣已不大管他后宫如何,废后曾经是皇后,与那些在应徽宫位份低没什么存在感的妃嫔不同,包括邵青璃和冯妙蕴,将来要放她们出宫也要再废一番周折。

    温行牵着他的手放掌心里,“你倒真不会替自己委屈,算计过你,待你不好,伤过你的人,难道你就没有一点怨恨?”把他当成工具一样利用的宦官,思安也只是不喜,恐怕早在他为皇子时已经不喜,并非因为他们架着他即位,而要夺他皇位的自己,他也未曾生怨,要不是他知道思安也有十分执着不肯放手的一面,差点要怀疑他是因为心软胆小所以才不敢有怨言。

    思安低着头淡淡道:“有什么可委屈,他们不过是因为我这个身份才这么对我,若这身份换了别人,他们也一样会这么对那个人。”

    温行凝视他半响,乍听此话软和得过分了,细想却觉大概思安一直守持本心就在此处。

    思安又困惑地皱起眉头,“只是我不知自己究竟做对了还做错了。”

    温行挑眉道:“为何会这么想?”

    思安凝眉不语,温行却也能从他不得其解的表情看出他疑在何处。思安有着与他柔弱外表极不相符,有时连他都惊讶的执拗。

    或许在大臣、宫妃和宦官们看来,他是个只图自保的软弱昏君。温行深知思安心里从未让私情的界限与其他模糊,他对天下怀着赤城,有与这个必定争夺不断的世道不相符得过分的纯善。

    群雄逐鹿,他或许看见的只杀戮流离的凄惨,所以才有把母亲留给他的镯子送给个毫不相关的妇人并嘱咐她逃走的举动,与身份不相称的天真与多愁善感注定他在帝座上不能安稳,但有此善念又有什么错,错的只是不适时不适人。

    不愿入东都登基,沉默着面对来自宦官的兴风作浪和自己一步步攫取朝中大权的现实,至宫中纳妃,他的挣扎温行都有所察觉。

    温行自己一开始目的不纯,也无法苛责思安,甚至不忍挑明他的诸般忍让挣扎也许都将成为徒劳,然而思安自己未必不知。

    温行认真道:“你既知道他们看重的是身份,怎不明白在他们眼里不管你做什么,都只有得失没有对错。”

    思安一怔,无奈又恍然大悟地喃喃道:“得失……我竟自忘了。”

    温行点头道:“身在此道便作此想,利与不利总要考虑,既是心之所向也为利之所向,倒不用分太清。”思安乍乍然承袭皇位,从前恐怕从未想过要争,所以不清楚争过的人怎么想,一点无帝王自觉,身居皇位却始终游离,他这个胆量和性子,又惯会审时度势,做个闲王该最让上位者放心,平安一世应当没有问题,可惜偏偏做了皇帝。

    思安低头自默默半晌,温行也不打扰他理清自己思绪,过了一会儿,思安问道:“宣武军的属下们对你,也会以得失之利为计么?”

    “并无不同。”

    乱世中善杀者逐利求存只会有过之而不及,然思安问了,再残酷也该告诉他,大不了他替他把这些残酷都挡了就是。

    思安眼中极其怅恍。

    温行被他这样的表情刺得心中一涩,揉着他不太灵光的脑袋,温声道:“我不是。”

    思安没明白过来,“什么?”

    温行揽着他的腰贴近,道:“我不是因为你的身份才喜欢与你一处。”

    思安心砰砰直跳,问:“那你是为什么?”

    “因为你……特别傻。”

    思安的耳郭被他的气息染成粉红,听了这句话后粉红变成滴血一样的红,推开他不满道:“你近日总爱捉弄我!”

    一通笑骂,把方才的惆怅全冲散了。

    第五十三章

    城中用粮之危既解,加之调配得当,市坊渐渐开市卖粮,粮价一再回落,囤积粮食的商户血本无归,低价抛售也无人去买,几乎全都倾家荡产,背后支持的个世家勋贵自然不能独善其身,朝中此时越发静如深潭,所有蠢蠢欲动都蛰伏在平波无痕之下。

    赵王俞嵇卿重反朝堂听政,几个月间朝局变幻翻天覆地,俞嵇卿刚回东都时的意气风发仿佛昙花一现,再次出现,整个人都显得有些颓唐,衣衫打扮收拾得倒还齐整,曾经光华熠彩的双目变得冷穆漠然,俊美的脸上没有多少表情,偶有一丝不太真切的阴郁浮现,华贵的衣饰覆在身上反而落了精神。

    在思安面前也不多话,规规矩矩行礼问安,议事时他比思安还沉默,微微垂着头好像早已神游天外。虽则如此,所剩未曾臣服温行勋贵大臣还是隐隐向他身边靠拢。

    散朝的时候宫人为俞嵇卿领路出殿,门外有两个配刀的护卫等候,俞嵇卿冷冷瞥了这两人一眼,那位小常将军侧身一步正好挡住俞嵇卿的去路,他动了动唇不知说了什么,俞嵇卿脸色红白交替,小常将军又将杜卉拉到一旁,杜卉脸上冷冷的,想来也没什么好话。

    宣武臣僚与旧京贵族不睦,早先相看两厌,如今东都好似温行掌心玩物,东风压倒西风,他们对式微的旧臣和皇室更无多少敬意,思安常居深宫,有温行在前别人没有机会对他不敬,居于宫外的宗室和大臣不知受了多少嘲笑欺压,不然也不会发生勋贵之家被“勿扰”洗劫的事。

    那边小常将军不知说了什么,俞嵇卿凤目微张,转身抽出护卫的佩刀指着小常将军,小常将军根本不躲,反而轻蔑地冷笑。

    思安本要离开,听到喧闹又见白亮亮的刀子吓了一跳,忙对随侍的骆仁旺道:“快去看看怎么回事。”

    骆仁旺也伸长脖子在瞧,得思安吩咐赶忙走过去。周围的大臣上去拉开俞嵇卿,杜卉抱臂不语,双方箭弩拔张,骆仁旺上去劝了又劝,俞嵇卿面有不甘放下刀,小常将军也抱着手臂抬了抬下巴。众人见思安在远处观望,纷纷向他这边行礼,那位小常将军只不甚恭敬弯了弯腰,俞嵇卿毫不掩饰愤恨瞪着远处的思安。

    阿禄啐道:“这不识好歹的。”忙转头对思安道:“圣人别和这些人一般见识,回头咱告诉成王。”

    思安摇摇头,转身绕出前殿,慢慢行至夹道,轿辇仪仗已在外等候,思安本本想就此回金鳞殿,却见冯妙蕴的轿子排在他的轿子后面。冯妙蕴并不在轿上,宫人道:“淑妃娘娘说来求见圣人,想是错开了没遇着。”

    议事的后殿和书房外臣往来频繁,却并不禁妃嫔踏足,冯妙蕴大概以为思安还在里面才进去找他。

    思安让跟着的宫人先去门房等候,又折回去找冯妙蕴。

    他想冯妙蕴大概会去书房,径直朝书房走,廊檐上悬挂的宫灯在风中摇摆不定,路过一扇红漆镂花门时遇见立在廊下的冯妙蕴。

    她只一个人站在那里,镂花漆门后是一间茶水间,平日只专供思安后殿休息之所的茶水果品,因为思安今日原不在那处下榻,所以也没什么人。

    惊慌飞掠过冯妙蕴眼中,她不着痕迹地抚平神色,福身道:“圣人万福。”

    思安离她最近,将她的神色变换尽收眼底,不动声色,问道:“我在外面看见你的宫女,猜你过来找我,怎么一个人在风口站着。”

    冯妙蕴道:“是,元日将近,六局那边有些预备过年的事宜拿来问妾,妾拿不定主意,想来请圣人示下。本来要等圣人散朝回去再问,但她们催得急,妾不知圣人几时回去,只好先来找圣人。”说着赧然一笑,“妾没到过外殿,哪知这么多人忙慌慌的,看着都挪不动脚,还好圣人来了。”

    话这么说着,她的笑里却微微有些焦急,神情并不明显,只有离她很近的思安才察觉得到,思安扶起她,冯妙蕴五指反在袖下紧紧握住思安手臂,思安一凛,面上还是接过她的话头:“既如此不如……”

    冯妙蕴的眼睛飞快向漆门的方向一扫,思安道:“……不如进去再说。”他顺手推开漆门,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在身上摸索,转身对骆仁旺道:“我有块玉佩好像丢了,骆将军能不能帮我找一找。”

    骆仁旺不疑有他,只是有些懵神,思安平日客气得很,这些小事不会随意支使他做。

    “玉佩……”

    思安点头道:“可能刚才不小心落在外面,你到前殿那边瞧瞧。”

    骆仁旺摸着脑袋,圣人跟前不能离人,但只有他和阿禄两个人跟着,阿禄一直贴身伺候圣人,阿禄在,找玉佩的事交给自己也是应当。外殿不同幽冷寂静的深宫,四处有人把守,人来人往,他去一趟来回也不会费多少时间。

    支走骆仁旺,思安推开木门,室外天光敞亮,甫入室内眼睛不能适应昏暗,只听到身后“噗通”一声,思安回头,身着宫女样式衣裙的邵青璃丢开手上的莲花烛台迅速把门合上,阿禄倒在门槛里。他刚跨过门槛也被屋里的昏暗恍了神,来不及出声就被躲在门后的邵青璃打昏。

    “邵姐姐,你这是……”

    邵青璃把阿禄拖到墙角边,与另一个被五花大绑堵着嘴的宫女绑在一起。那是原来值守茶水间看火的宫女。

    细汗粘连着她鬓边的碎发,腮上和手上都沾了灰渍,动作有些艰难,手脚并用,绑了人走到炉子边,拿起蒲扇往风口里扇火,她没干过这样的活,用力扇了几下,浓浓白烟飞得满屋都是,思安和冯妙蕴都忍不住捂鼻咳嗽,她自己也咳个不停,捂着鼻子避了避,又回到炉前继续扇。

    “圣人若想喊人就喊吧。”

    炉子上架着一个铜壶,邵青璃往炉里添木炭,有些手忙脚乱却没有停下来,她不看思安与冯妙蕴,语气疏离淡漠得如同陌生人。

    思安不解地看着冯妙蕴。

    邵青璃丢下蒲扇,一双白皙秀手沾满黑灰。

    “别怪妹妹,是妾要挟妹妹带妾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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