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君终有迹》思君终有迹分节阅读32

    严觉寺是应徽最大的寺庙,由官府出资和民间筹集共同建造,内供奉佛舍利。俞氏皇族先祖曾推崇佛教,自然带起民间信奉尊崇,后经数代有君王颁过禁佛诏书,也有崇尚道家或只尊孔孟之道的,民间对释家追捧热度至今还在。应徽为行宫所在地,又距东都甚近,严觉寺自建寺之始就高僧云集,宫中还曾有皇子于此修行,百年来香火不绝。

    虽非佛诞之日,仍有许多信众前往听经拜佛,严觉寺附近一样车水马龙。寺外有人贩卖香烛经书等,也有卖吃食和其他小玩意儿的,甚至还有舞姬当街起舞,引得不少香客驻足观望。现今坊禁已不如从前严苛,虽贩售物品还是集中在市坊,但商人也会到佛寺、林苑等游人众多的地方做买卖,有的近旁店铺都开了起来。是以从集市到严觉寺一带热闹非凡。

    而寺中兰桂葱郁殿宇辉煌,壁上与横梁绘满色泽艳丽的图案,有佛家宝器也有经变故事,其中多处以金为饰,光彩夺目。殿堂和佛塔周围遍植牡丹,虽不是牡丹开花的时节,但观其枝叶茂盛可想花开时如何锦绣。连思安看了都惊叹连连。

    他自幼长在宫廷,也算见惯金银珠玉,但逃难时所到之处多遭战火破坏,有些被毁的城池燎痕乌黑荒草丛生,所见到的也是饱受战火之苦饥瘦惊惶的人。若在当时,恐怕打破头也想不到,连皇宫都被烧毁了,世上竟然还有这样华丽秀美的乐土。

    到东都之后宫室居所多年久失修,即便翻修粉刷也无力做到当日之尽善尽美。先帝这一辈对佛家的信奉已然淡薄,先帝自己当然不信佛,宫中几位品级较高的妃嫔也无人礼佛,因此皇宫佛殿供奉成了摆设,庄严依旧却不如严觉寺精美。

    也怪不得他少见多怪。

    严觉寺不仅修得美,占地也广,思安不胜脚力,才逛了不到小半就腿脚酸软,这当然也有前日夜里过分“辛劳”的缘故。实在走不动,寺里人又太多,只能出来找了个亭子坐着歇脚。

    这寺庙修得仙宫似的,信众来往不论出身高低,鱼龙混杂什么样的人都有。被人簇拥满身绫罗的贵妇,身着布衣草鞋的普通百姓,更或衣衫褴褛面色饥黄形似乞丐的。他们脸上的表情都十分虔诚。

    思安锤着自己两条腿,正好有人担了桂花糕在一旁卖,担子前围了三两个小孩央父母来买。

    他转头望一眼温行。

    每每他有什么要求人时总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温行道:“你多大了,又不是小孩子,不能给你买。”外面的点心用料做工不如宫里,思安养惯了的娇弱脾胃,胡乱入口只怕假病变成真病。

    思安却不肯罢休,小声求道:“不多吃,就一口,你给我买一块吧,我就想尝个味。”不是他不顾自己已经“不是小孩子”的尊重,宫外的一切事物对他而言都有极大的诱惑。

    温行却比他想得多,没法在这些小事上放任马虎,正要继续哄他听话,那卖桂花糕小贩听到他们说话,用竹签挑了一块桂花糕递到思安跟前。

    “小郎君吃桂花糕么,您可以先吃一块,不好吃不要钱。”

    思安压根儿没和人买过东西,更没见过这样卖东西的,摆着手不知推开好还是接下好。

    立在一旁的随从机警,立刻挡开那小贩。

    “我家郎君不吃这个,快别处卖去。”

    小贩瞧他们身上衣着打扮不俗还带着家仆,思安一脸茫然,心想一定是没到外面见过世面的富家小公子。贵人身上随便掉些屑儿都够他们普通人吃喝的,遂不死心,隔着拦他的随从伸长胳膊把那块冒着香气的桂花糕晃了又晃。

    “小郎君来点吧,不好吃不要钱的。”

    思安闻着那味儿咽了咽口水。

    温行看见哭笑不得。好歹是皇帝,宫里何时短过他吃喝,一块桂花糕竟馋成这样。虽有怜惜,态度却不改,他不欲与小贩纠缠,不顾思安眼睛还粘在那块嫩黄的桂花糕上,拉起人要走。

    小贩又道:“哎别走啊,这位郎君也真是,小郎要块糕也舍不得,可没见过养儿这样小气的。”

    小贩口无遮拦,此言一出,连拦他的随从都愣了愣。思安鼓着腮帮子颤抖,脸涨得通红才把笑憋住,抬眼看温行,仿佛乌云罩顶,眼里和脸上都是黑的。

    思安和温行本来岁数就差了一截。思安生得细皮嫩肉的,身量稍弱,略显得小,而温行早经磨砺又身居高位,身上自然透着不一般的沉稳气度,小贩将两人情形一比较,以为他们是父子。儿子要吃桂花糕父亲不让买,富贵人家的小公子,和一般人家也没什么不同。

    一直低头走路,思安话都不敢多说一句,偷眼望着温行的神色,上了车还鬼鬼祟祟的。

    温行无奈,“想笑就笑,不然憋坏了你自己。”

    思安朝他眨了眨眼,见他真的没有生气,终于绷不住扶着车壁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道:“对不住,我不是……哈哈哈哈哈……要笑你。”

    温行略带惩罚地在他耳朵拧了拧。

    思安笑得眼角都沁出了泪水,温行也不自觉勾了勾唇。

    车轮吱吱转动,思安挑帘看着远去的严觉寺,香火缭绕,老远还觉得能闻到寺内的檀香,越向午往严觉寺去的人越多,大路上比来时更难走些。

    车厢里物件齐备,温行从壁上小柜拿出一本书随意翻看,掠了倚在窗边挪不动的思安一眼。

    “还想逛?”

    他并未带思安走得太远,只在集市和寺里转了转,思安身份特殊,应徽城中不少官员和家眷也会出来游玩,若被其中一二面过圣的认出来,应付起来也麻烦。思安自己也明白这个缘由,方才主动要求早些回马车上来。

    “不了,逛够了。”他说,轻轻放下帘子,双手放在膝头很乖巧地坐好。

    那神情还是意犹未尽,却如此贴心查意,怎不更招人疼。

    温行让他靠在自己的腿上,揽着他柔声道:“若想逛,下回再寻个机会带你出来。”过了一会儿问:“在寺里时怎么不去拜一拜,香油钱都给你准备好了。”

    思安皱了皱鼻子,道:“佛堂里人太多了。”拜佛祈愿的人多,和尚也多。虽然兴致高,思安也拘谨得很,方才一直半藏在温行身后亦步亦趋的。他毕竟没有到过如此之众的人群中。

    低头略想了想,思安小声说:“那香油钱也省下来罢。”

    温行有些好笑,“倒会替我俭省,哪里缺了这几个钱,”眼中多了些深沉,“回头给你在寺里供个灯。”

    思安心里又暖又软,听说民间有人在寺里给自己家人孩子供灯,以享供奉,祈求平安长寿。他知道温行并不信佛。

    虽如此,面上却摇摇头,“不是这样……嗯,是这样不过不是这个意思。”

    温行搭起了书本看他。

    “嗯?”

    似乎说起来有些艰难,思安停了一会儿又想了想,才道:“回宫后要叫阿禄,把三餐饭食菜色改一改,不用那么多菜了,新衣服也不用再做这么多,够穿就行了。我刚才见寺里刻经,许多百姓并不……宽裕,却倾囊而出,着实不易。如今年景不是不好么,若从俭当由宫里开始。”

    温行有几分明白,说:“你觉得百姓不该把钱都捐给寺里?”

    “也不是,我听闻寺里的田地是不用交税的,大概……足够供奉,百姓诚心向佛也没有错,”他想到那些金碧辉煌的殿宇和虔诚礼佛的人们,又想到出逃时所经历种种。东都畿一代虽算安稳,但这样的安稳真的就安稳吗,如果真的足够安全,又何来许多拖家带口也要逃到汴州的人。

    “祝祷……心诚则矣,实在不用如此花费……钱财省下来或许可以花在更有用的地方。”他住了口,心里对佛主道着对不起。

    不知是因为出身皇家天然带着的直觉,还是自幼在宫中小心度日养成的秉性,思安心思简单不爱问朝政,即使细微处有很多并不懂,也不妨碍他对有些事的敏锐透彻。

    他想说又说不出,讳而不言别扭的样子,温行忍不住在他白嫩的后劲窝抚了一把。

    “岂止不交税,你知道这些寺院的僧侣几何?应徽严觉寺可不比都中,已有僧人近万。”虽不少僧人也是从京中逃到东都,东都的寺庙无法安置才分到严觉寺,但近万丁口数目已是不小。

    思安瞪大眼睛,他多多少少知道一点,僧侣不同普通人丁,是不用服役的。

    温行喜欢看他这样生动活灵的样子,想再逗逗他,又道:“正是世道艰难,求佛的人才越多,人心需要依仗,本也不该强夺人意。不过佛主慈悲,享得香火万千自然也能救众生于水火。”

    思安听得不大明白,待要问他,耳边飘过一阵清凌凌的铃声,是挂在马具上的铜铃随马跑发出的声音。有人骑马从车旁经过,在半透明的窗纱上投下影子。

    忽听人高声道:“是成王府的马车吗,成王殿下可在里面。”

    思安惊得立刻直起身子,身上的寒毛都竖起来。

    这声音是俞嵇卿的。

    他怎么在这里?

    温行忙拍着他的背让他安心,目色一暗。

    赵王俞嵇卿骑着一匹白马与他们的马车并行。

    他询问后,赶车的车夫忙靠边把马车停下,俞嵇卿也勒了马头跳下来,把马绳交给自己的随从,走到车前笑道:“我说该没看错,果然是成王。”

    第三十八章

    俞嵇卿出入宫廷比旁人方便,手上又没有正经差事,大把闲暇时光可以在外面游玩。他身上的打扮与普通贵家公子并无二致,因相貌英俊通身贵气,又比一般公子更潇洒些,身边只带了一个随从,显然也是微服出游。把马鞭递给随从,俞嵇卿站在车辕旁与温行寒暄。

    “成王这是打严觉寺里出来?我也正要去寺里。这几日皇兄病了,吃了药也没有起色,连人也见不得,听说严觉寺灵验,我正要去寺里为皇兄祈求,希望皇兄能尽快病愈。”

    尽管知道外面看不到车里的,被提及的思安还是紧靠着车厢缩了缩。隔了一层纱窗约莫可见俞嵇卿挺秀的身影,他仰着头,与温行站得……有些近,语气里透着的熟络听在思安耳朵里像带着根毛刺,一下一下滑过皮肤。思安仿佛能见到他殷切的眼神。

    往日俞嵇卿也来找思安说话,其实也是熟络风趣的,只是他往日倒不觉得,他的话怎么这么多。

    忽然俞嵇卿转头向着车窗的方向,不确定道:“成王这车里还有别人吧,”他笑着拱手,“方才似乎还听到另一位兄台的说话声,是成王的朋友么,不如请出来见一见。莫怪小王唐突,成王的朋友就是小王的朋友,大家正好彼此认识。”

    思安不由得屏住呼吸,往车厢深处挪了挪。

    只听温行沉声道:“赵王听错了,车里并无其他人。”

    俞嵇卿也许有些不太相信,探着身子靠近车厢,幸好他并不会真的撩开帘子。

    他讪讪道:“许是我听错了,我还要去寺里,就不耽误成王,告辞。”俞嵇卿略欠身一揖,翻身上了马,由随从在前牵引,又叮叮当当晃着马玲离开。

    车轮重新转动起来,因在集市耽误了不少功夫,这回马车驶得快些,快离开市坊,朝行宫的方向驶去。思安心里有些不安。

    “赵王不会发现什么吧。”

    温行倒觉得没什么大不了,“被发现又能如何。”

    好像的确不能怎么样,就算赵王真的发现与人说什么,他说的话未必有人信,信了的人也未必能在温行眼皮底下做什么,而且思安马上要回宫了。

    应该不会有事。思安在心里安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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