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真也好,假也好,时至今日,他已经没有退路。
从与凌宪私下有往来,联合朝中重臣,有意谋反的那一刻,容涂英便再没有想过要退后,他若一退,不止是自己难逃一死,容家也会遭他连累。
他若不争,将来燕追上位,又岂是善茬?
“大哥奏折可写好了?”
他手握成拳,放到唇边咳了一声,容三老爷见他意志不改,不由有些担忧:“上明,你还要入宫?”
之前郭播说的话,容三老爷表面上说着不信,可实则还是对他产生了影响,使他对于宫里的嘉安帝生出几分忌讳来,尤其是那解梦一说,点明容涂英会死于今日,更是使容三老爷心中难安。
“自然是要入宫的。”容涂英点了点头,这一次转过身来看着镜子,屋里灯光昏暗,之前他醒来时,容大老爷令人将烛火剪暗,此时他镜中的倒影并不清楚,反倒带着些莫名的压抑之色。
他整了整衣冠,外头天色已经一片漆黑了:
“只是梦境一说,当不得真的。更何况,”他手上动作停了半晌,“时到如今,三哥,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容家若就此一退,百年积攒毁于一旦,他若放了手中权势,容家便如一只毫无防备的羔羊,任人屠戮。
他又伸手正了衣冠,那头容大老爷拿着写好的奏折进来,容涂英伸手接过,高声令人备轿,头也不回的出门了。
这头容三老爷并不死心,令人召来容府养的善于解梦的刘献,将事情源源本本一说,刘献当即便面色惨白,容三老爷就知郭播之话,怕是所言不虚了。
此时夜已深,紫宸宫内却仍灯火通明。
嘉安帝并没有睡,而拿了本前朝时期先贤所写的游记在看,黄一兴不时为他拨下灯火,感觉皇帝仿佛是在等待着什么。
今夜的皇帝连政事都并没有处理,早早回了紫宸宫,宫里气氛十分沉重,服侍的宫人内侍连走动间脚步声都本能放轻了。
程济轻手轻脚的进来,张开了双手,作势要拍的动作,一慢两快,黄一兴便知道此时已经是三更天了。
夜已经很深,皇帝却仍不歇息。
他近来身体并不佳,太医令已经在秘密为嘉安帝把脉了,只是此事十分保密,并不敢让旁的人知道了。
可是这样的情况下,皇帝却好似并没有早睡的意思,黄一兴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提醒,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原本侧靠在炕桌上的嘉安帝一听这声音,顿时精神一振,将手里的书本放下了,给黄一兴一种,皇帝好似已经早知外头会来什么样的人,传什么样的消息的感觉。
他行了个礼,弯腰倒退了出去,只听外头细语一番,不多时黄一兴匆匆进来:“大家,同平章事容大人深夜求见,说是有急报。峨眉岭县令令昌辅有急奏,说是禅定寺那边出大事了!”
黄一兴说话又急又快,乍一听闻容涂英所求见之事,使得黄一兴也吓得不轻。
禅定寺乃是嘉安帝下令,为先前薨的太后所修,可修建到如今,风波不断。
先是有王植岁弹劾容涂英监使徭役,激起民怨,如今便发生了大事,是何大事,侍人口中说不大清楚,但都已经这个时辰了,还能使容涂英连夜入宫,想必确实是有大事发生了。
大唐今年正值动荡之时,四月时太后去世,后又有凌少徐之死,及凌宪反叛。
这才上半年末,只盼不要再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黄一兴急促的将话说完,嘉安帝眼中一闪而过欣喜之色,当下一抖衣袍:“宣。”
容涂英进了内阁,入了紫宸宫时,已经是两刻钟之后。
他的脸上还带着早晨呕血之后的惨白之色,一进紫宸宫,便跪了下去,将自己早就打算好的话吐了出来:“皇上,峨眉岭出事了,臣今夜收到一封急奏,乃是峨眉岭令昌辅令人快马加鞭传入洛阳的。”他说完,将之前容大老爷递交给他的折子,递给黄一兴,呈到了嘉安帝面前。
折子上还残留着墨迹,可想而知这写折之人,怕是写好了折子,便急匆匆合拢。
嘉安帝看了一眼,折子上所写的是:当地前往服役的暴民不服管教而作乱,杀死了朝廷派往禅定寺的右骁卫,拆除了才刚建好的禅定寺主殿,此时已经逃窜到不知何方了。
皇帝看完这折子,眼中闪中讥讽之色,故作大怒,重重将折子拍到了一旁炕桌之上:“反了天了!”
容涂英跪在地上,听天子大发雷霆,嘴角不由轻轻上扬,随即他又想起临出门时郭播之后,这丝浅浅的微笑又被他自己强行止住。
“事态严重,峨眉岭距洛阳不过二三十里路程罢了,臣恳请皇上,出兵征剿刁民,以扬我大唐威名!”
他高声的呼唤,嘉安帝神情不定,目光灼灼,并没有一时之间就答应了他的这句话。
若皇帝毫不犹豫便应允了,怕是容涂英心中还会怀疑。
第五百六十六章 图谋
可此时皇帝一言不发,反倒怀疑的看他,容涂英顿时心里松了口气,大声劝道:“此事乃是臣之过。如今正值六月,乃是忙碌之时,臣征民众以服徭役,怕是刁民心怀怨恨而不服。此事乃臣之故,臣有罪,但皇上乃是天子,臣只担忧,这些刁民作乱,定州里凌宪会借机发难。不如先镇压刁民,等到此间事了,皇上就是治臣死罪,臣亦无话可说!”
他极力劝说,嘉安帝神情松动。
“峨眉岭离河南府并不远,立即传朕旨意,召河南府尹、刺史立即遣兵两万,封锁各关道出口,缉拿叛贼就是了。”
犹豫半晌,嘉安帝仍是决定自河南府调兵遣将,“若兵力不够,传朕之旨,各临近峨眉岭的折冲府亦出兵辅助,务必要将逆贼捉拿归案。”
容涂英眉头一皱:
“臣就唯恐,这批刁民心怀怨恨,又遭有心之人煽动,胆大包天,前往洛阳,怕是会对皇上不利的。”
嘉安帝挑了挑眉,这一刻他的眼神在灯光下黑亮得惊人,可是跪在地上的容涂英并没有看到。
“那依上明之见,此事该如何解决?”
“依臣看来,河南府离峨眉岭距离虽并不算远,可相较之下,洛阳距其则更近,不如先从洛阳调兵,使猛将领兵,必能极快剿灭逆贼,还洛阳安定!”
嘉安帝似是被说服,允了他要求,许他可以暂时调遣北衙禁军一次之权,容涂英强忍了心中欢喜,看皇帝令黄一兴磨墨,一面备了旨帛。
容涂英从紫宸宫出来时,面带笑意,此时还不到五更,但他却能透过清晨的浓雾,看到隐在雾下即将冉冉升起的太阳的一丝曙光似的。
他再想起郭播所说的一番解梦之说时,脸上露出了鄙夷之色,这才快步离去。
容涂英人走之后,半晌嘉安帝才扶着雕花方案,笑出了声来。他越笑越是大声,笑得捂着胸口喘不过气。
黄一兴与程济等人站在一旁,面面相觑,陪着笑意。
他们不知道嘉安帝在笑什么,也不知道容涂英走后,到底有什么事情如此好笑。
明明峨眉岭出了如此大的变故,禅定寺被毁,容涂英又分走了皇帝在洛阳小半的兵力,如今情况明显有些不对,可是皇帝却偏偏笑得出来。
“大家。”
黄一兴尴尬的站了半晌,还是没有忍住:
“老奴身体不全,不懂政事……”内侍不得干政,哪怕嘉安帝信任他,可信任他的原因是在黄一兴一直以来安份守己,又十分聪明,从不做超出自己份内之事,深得帝心。
但这会儿他贸然开口,恐怕一个不好,便会惹来帝王厌弃。
只是他想了半天,仍咬了咬牙:
“自您建元末年登基,老奴便有幸能常伴您的左右,这是多少人一辈子都修不来的福份。”黄一兴斟酌着语气,小心翼翼的开口。
嘉安帝仍是在笑,笑到最后又开始咳,捂着胸口,强忍了咳嗽,涨得一张脸都有些泛红。
“您小心一些。”黄一兴顾不上说话,忙上前为他揉胸推背,嘉安帝咳了半晌,人懒洋洋的靠在桌几上,眯着眼睛。
这一番折腾下来,仿佛掏空了他身体中的精气,使他面色有些泛黄,直重重喘气。
“有话直说便是。”
他声音有些嘶哑,黄一兴便见机的令人取来铜盆,嘉安帝侧头对着盆子咳了几声,又接过茶水漱嘴。
“大唐自建国以来,兵马向来分散四方,哪怕就是驱赶逆贼,也不该动用您手下禁军。”
南北衙禁军那是保卫皇城,保卫帝王安危的。
可是昨日之时,因为容顾声之死,皇帝已经派了五千人马出城寻找光天化日之下,胆敢在洛阳之外的山阳道动手杀人的凶贼,手边兵力本来便去掉了这些人,如今又将北衙禁军交到了容涂英手中,便又去一万余人。
还剩下一万多人,就怕出了什么变故。
容涂英此人外饰忠鲠,内藏谄媚。观之他目光令人不寒而粟,笑里藏刀,不是易与之辈。
更何况黄一兴也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容家到了这样的地步,明显已经是再无退路。
皇帝有意立秦王为储,他都看得出来,容家未必看不出来。
若秦王上位,依燕追心狠手辣的性情,到时必会清算,到了那个时候,容氏一党怕是都要倒霉。
到了这样的时刻,就是容涂英想要退缩,怕是他身后的苏颖、高辅阳等人为了自己身家性命,怕是都会推着容涂英往前走,容不得他退缩的。
洛阳之中,帝王兵力充沛,嘉安帝龙精虎猛时,料想容涂英不敢做什么大事。
但若是洛阳里皇帝兵马不足,如今嘉安帝又身体有疾,许多事情力不从心的情况下,怕是会受制于人。
“老奴曾听说,”他弯着腰,脸上带着笑:“金吾卫里……”
黄一兴的手才随着他说的话,轻轻一动,嘉安帝便睁开了眼睛,目光并不慑人,只是平静望着他看。
只是这淡淡的一眼,却看得黄一兴后背寒毛直立。
“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朕心中有数。”他不喜内侍干政,哪怕黄一兴是担忧他,才说了这一番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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