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鬼升天录》百鬼升天录分节阅读99

    临行时谢宵只深深注视了范宫令一眼,那女官眼观鼻鼻观心,面上看不出半分端倪。

    范宫令回了蘼芜院,将路上所遇之事一一禀报给文太妃,那贵妇斜倚在兔毛垫的软榻上,一名宫女蹲在榻边,正用一对玉锤为她轻轻捶腿。文太妃只闭目聆听,半点不见神情变动,也不知是醒是睡。范宫令禀报完毕,停了一停,迟疑道:“娘娘……”

    文太妃保养得宜的面容上缓缓漾开一丝笑容,仍是闭着眼睛,单手懒洋洋支着下颚,轻笑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必再赘言。”

    范宫令便深深低下头去,应道:“是……”

    文太妃这才睁开眼睛,目光明澈,闪闪发光,道不尽其中欣喜:“抱阳是个好孩子,然而,若是那一位叫我不可插手,我自然不能横加干涉,误了大事。”

    范宫令道:“下官明白了。”这一次语调之中,却再无半点迟疑。

    只听文太妃又喃喃低语道:“二十三年了,她怎么竟不见老呢?”

    这边厢陆升已见到了谢瑢。

    陆升尚在院外时,若蝶眼尖,见了他便提起裙裾往院中奔去,叫道:“抱阳公子来了!”

    喜庆气氛如石头落进湖面般扩散,顿时寂静院中便吵闹而鲜活,或是外出迎接、或是为他一路打起门帘,若松若竹、若蝶若霞人人俱在,对着陆升笑吟吟行礼,说道:“抱阳公子,你可算来了。我家公子想死你了。”

    谢宵陪同在侧,便调笑道:“一日不见兮,如隔三秋,古人诚不我欺也。”

    陆升耳根微热,心知只怕谢宵看出了端倪,他却无暇顾及,反倒坦然笑道:“让大人见笑了。”

    他跟在若蝶身后,好似当真受一只翩然翻飞的蝴蝶引路,脚步不觉愈发加快,穿过垂花门、拱廊门,便见假山后的凉亭中,自包围八角亭的浅葱帷幔中透出一个孤绝寂静的身影。

    琴音如泣如诉不过耳;风卷枯叶翻飞不入眼,陆升隐约听见谢宵在身后唤他,却半点不放在心上,疾走换作了小跑,进了凉亭,一把撩开帷幔,只觉胸腔里一颗心险些跳出来。唯独见到那人时,方才生出脚踏实地、心在安处的宁静平和;这苍灰无光的天地,也方才生出了鲜活动人的声色。

    陆升原以为他有千言万语,不料当真见了面,却思绪中空茫一片,不知如何是好,哽了片刻,终究只憋出两个字来:“阿瑢。”

    那人长发束乌冠,一身玄黑深衣,外罩暗金半袖,衣料混以千锤百炼、煅制成暗色的金银丝混合织就,衣摆一动,贵气无匹,于内敛之中、极尽奢华。

    陆升掀开帷幔时他便停了抚琴,仍端严跪坐在古琴前,一旁香炉里燃着清冷苦涩的降神香,此时徐徐转身,神色空灵,仿佛玉石雕琢的绝美面容上,竟寻不到半丝神色变化。分明露出了笑容,唇角微勾、黑如深夜的双眸中却冷得犹如亘古不化的寒冰,柔声道:“抱阳,你来了。”

    陆升后退两步,只觉背脊微凉,那一丝异样冰冷好似蜘蛛在背脊徐徐爬动,不觉间扩散到四肢。他瞪着眼前披着谢瑢壳子的不明人物,心念一动,掌中便抓住了悬壶的剑鞘,他握住剑柄,沉声问道:“你是什么人?”

    谢瑢起了身,只一撩衣摆,便如天地至尊降临,比往日里威严更盛,连身形也好似愈发巍峨。他阖一阖眼,再睁开时,有一瞬迷蒙,随即便露出了陆升熟悉的神色,轻笑道:“抱阳,我是你的什么人?”

    陆升只觉说不出的怪异,晃神间已被谢瑢握住手腕,拽入怀中拥紧。

    叫人眷恋的熟悉心跳,隔着紧贴处徐徐传来,谢瑢轻轻抚着他后背,叹息一般低声道:“抱阳,好生记着,此刻连我也是,任何人。”

    陆升听得如坠五里雾中,茫然道:“阿瑢,你说什么?”

    那人却不应了,连轻抚后背的手也停下来,过了片刻,方才笑道:“我说了什么?”

    陆升正不知如何是好,亭外传来一个女子的嗓音,柔声问道:“阿瑢,是谁来了?”

    谢瑢又拥一拥陆升,方才松了手,笑着应道:“娘,是孩儿同你提过多次的陆抱阳来了。”

    他笑容愈发柔和,牵了陆升的手,撩开垂下的帷幔,走出凉亭,一面同陆升说道:“抱阳,来见见我娘。”

    亭外十余步的回廊当中,谢宵正陪同一名女子并肩而立,那女子看年纪也不过二十出头,容色绝丽,世间无双,比之谢瑢亦毫不逊色,又多出女子特有的妩媚柔婉,眼神清明,光彩内蕴,熠熠生辉,颇有久居上位的气度,纵使虞姬来了,也要相形见绌。

    她分明笑吟吟看向陆升,陆升却察觉仿佛有千斤重担压下来,不由直了直腰身,不肯示弱,随着谢瑢迈步走近。

    谢瑢待走近了才放开陆升,也不同那二人见礼,只道:“抱阳,这便是我娘。”

    这女子看着比谢瑢还年轻,如何就成娘了?陆升一时间转不过弯来,只得迟疑行礼道:“见过……白夫人?”

    他自然记得谢瑢同他提过的陈年往事,谢瑢的亲娘姓白名熙珍,原是建邺两百里外一个乡村教书先生的独女,约莫是二十岁时生下谢瑢,如今过了二十五年,这位白夫人早过了不惑之年。再如何保养得宜,二十五年岁月终究有差异,不至于仍是眼前这般样貌。

    那女子却坦然受了他的礼,含笑道:“陆功曹免礼,犬子平日里给陆功曹添麻烦了。”

    陆升尚未开口,谢瑢已道:“不麻烦。”

    陆升便在心中暗暗叹气,如何不麻烦,简直天大的麻烦。

    白夫人便嗔道:“你这孩子好不知礼,哪有自家说不麻烦的。陆功曹不说,你怎就知道不麻烦?”

    谢瑢含笑道:“我自然知道。娘,我与抱阳有事要说,待商议完了再带他陪娘聊天。”

    白夫人叹道:“我们老人家哪敢要你陪,你自去同陆功曹谈事罢。”

    谢宵亦是笑道:“长辈与长辈谈事,两个小辈莫来打扰。”

    陆升这才松口气,忙同二人作了别,跟着谢瑢离开庭院,走进回廊尽头第一间书房中。才一进房,便立时道:“阿瑢,我有话要问你。”

    谢瑢却走到书案前方才停下来,柔声道:“抱阳,我知道你此时满腹疑问,然而事有轻重缓急,姑且都放一放,先听我说。”

    他将手放在厚厚一叠书信上,垂目低头,令陆升看不见他眼中神色,方才道:“这些泰半是卫苏将军的手书。”

    第112章 帝陵动(五)

    阳高邑以东十六里,有一座雁回山,高耸入云、山顶积雪,传言大雁北飞,自此而回,故山以雁回为名。其山势愈往上便愈加险峻森寒,有猛兽出没,然而山脚却是南北行商必经之路。

    山中有一座白虎寨,山贼盘踞,是往来商贩的心腹大患,朝廷多次围剿也不见成效,犹如毒瘤一般令人恼恨不已。

    如今这白虎寨却成了继阳高邑覆灭之后,抵抗妖僧魔藤入侵的第一重镇。

    卫苏攻下白虎寨,软硬手腕兼施,将众山贼遣散大半,只将有心抗敌且身手不凡的精英收编麾下,每日里连番出兵,烧藤杀敌、营救幸存百姓,短短数日、声名鹊起,因其麾下众军袍服为白色、又镇守白虎寨中,是以人称白虎军,百姓不知卫苏姓名,只尊称其为虎将军。

    白虎军代阳高邑守西北,代平郎郡守西南角的却是另一支黑袍玄甲、不见头脸的无名军队,其将领竟是个尚未成年的稚龄少年,看似粉妆玉琢、容貌俊丽,却偏生力大无穷、能一骑当千,这支部队行动迅猛、神出鬼没,同样屠戮妖僧、营救了不知多少百姓,是以众人以黑豹军相称,尊奉这少年为豹将军——这一支自然便是隶属项羽的无头卫。

    正朝官军式微、自然异军突起,一时间天下能人异士都往西域集结,更衬托得抵抗不力、节节败退的朝廷正规军黯淡无光、狼狈不堪。新帝也因此受了无数诟病。

    然则那妖魔藤蔓杀不光烧不尽,更有妖僧助纣为虐,民间义士仅凭一时之勇,仓促之间集结不过是一盘散沙,又缺乏粮草、后继无力,除却卫苏、项羽尚能各自坚守,各处无不是溃不成军、节节败退,死伤无数,反倒成了滋养那魔藤的血食。

    陆升接连查看信函,锋刃般的黑眉皱得愈发深,“为何朝廷不增兵?北魏朝虎视眈眈,驻江的临北军自然不能动,然而临近阳高邑四个州郡,共有驻军五万,当务之急,何以不能抽调三成前往增援?”

    他一时焦虑,便脱口而出,回过神却也并不后悔,妄议军机虽是不敬之罪,旁人或许别有用心,然而谢瑢连这密信都交予他看了,自然不会追究这点小事。

    谢瑢是不追究的,脸色却也不见得如何轻松,只应道:“早已抽调去了别处,不过,不曾派去增援,而是另有重任——抱阳,帝陵动了。”

    陆升放下手中信函,微微皱眉,仔仔细细打量谢瑢,只觉说不出的怪异在心中盘桓不去,他不接谢瑢的话,却反问道:“阿瑢,既然醒了,为何不告诉我?倒叫人……日夜担忧。”

    陆升说得嗫嚅,唯恐再被他取笑,然则许是因见了娘亲的缘故,如今的谢瑢竟比他更拘谨,只轻声笑道:“我两个时辰前才醒转,正要寻个机会派人送信,不想你先来了——我如今出不得台城,抱阳既然来了,便多陪陪我。”

    陆升虽然想要追问他“为何出不得台城?”只是难得听谢瑢温言软语,不由便觉心中柔软,应了一句:“好。”

    他见谢瑢抬起手来,一时间连气息也凝涩,又担忧这公子哥儿肆无忌惮,更叫他狼狈不堪,低声道:“阿瑢——”

    谁知谢瑢只是伸手到他身侧,自书案上拿起一条狭长的雕花木匣来。

    陆升不由又是失落、又是尴尬万分,好在谢瑢并不曾看他,只将那木匣打开,露出放置其中的一截枯藤,陆升这才松了口气,立时道:“阿瑢,我特意进宫寻你,正是为了此事。莫非……也是因为帝陵动了……莫非是指的黄帝陵?”

    谢瑢仍是不紧不慢,八风不动一般安稳神色,徐徐道:“抱阳,你怎么看?”

    陆升一噎,生出几分薄怒,暗道我若是心中有数,何必巴巴进宫来寻你,然而一想起卫苏来信中所提:“十室九空,城倾人亡,妖邪倾巢,人道垂危”十六字,怒火顿消,只沉吟片刻,缓慢道:“巫咸国人尽被鬼叶所害,鬼叶却又被李婴所害……而李婴最终又死于你我之手,按说是斩草除根了。如今那魔藤妖僧肆虐边陲,倒像是净业宗的手笔。只怕、只怕是鬼叶……”

    他却实在说不出口,毕竟那鬼叶就惨死在眼前,若说是死而复生,未免太过怪力乱神。纵然他鬼怪妖魔见识得也不少,要坦然说出来,却是至今也为难。是以转而道:“又许是净业宗里的旁人动了手脚。”

    谢瑢笑道:“你倒有点本事,几日不见,将千里之外的阴谋也查清了。”

    陆升干咳几声,只道:“我不过请教了几个人(和妖)罢了,如今也不过是猜测,做不得准。”

    大王庄的燕子小哥同他仔细说了所见所闻。领导众僧兵,辅助妖藤节节推进前线之人,他见到两个。其一是个白衣雪发、体型瘦削、容颜冷峻的僧人,手持翠玉瓶,沿途用一丛灰白草束蘸了瓶中绿油油的汁液,四处挥洒。那被火烧焦、亦或被砍伐而枯萎的妖藤遇绿汁便复生,重新蔓延生长起来。

    其二是个朱衣赤发、体格魁梧、相貌十分豪迈的僧人,手中提一把半人高的厚重阔剑,力大无穷,轮起剑来,当场将三名大晋士兵拍得血肉模糊、不成人形,其悍勇残暴、无人能敌。

    众僧兵唤那白衣僧为招杜罗大将,唤那朱衣僧为安底罗大将。

    陆升又去请教过兴善寺的惠叶禅师,不料才一提名号,惠叶就变了脸色,将安稳捧在手里的竹叶纹茶碗也摔了。

    随后他匆匆忙忙,引着陆升去往藏经楼,在二楼一间藏书室里取了经书查阅。

    经书名《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记有药师如来发十二大愿救济苍生、云游四海讲经弘法之事。

    其中便提到了十二药叉大将,因受药师佛弘法感召,“同时举声白佛言:世尊,我等今者蒙佛威力,得闻世尊药师琉璃光如来名号,不复更有恶趣之怖。我等相率皆同一心,乃至尽形归佛法僧,誓当荷负一切有情,为作义利,饶益安乐。”

    遂各领七千药叉为眷属,结缘神咒、奉持世尊药师琉璃光如来门下,是为十二护法。

    招杜罗、安底罗赫然便是其中两个护法之名。

    招杜罗威严时如杀者、清和时若月色,通身全白;安底罗又名多闻,常守圣山聆听佛法,通体赤红。是以净业宗旗下十二护法便以十二药叉大将自居,衣着装扮也照足其行事。

    惠叶逃离净业宗时尚且年幼,却也久闻大名,十二护法大将乃是净业宗内的佼佼者,只效忠宗主一人,各司其职,战者武力无双,术者深谙法理,又个个心狠手辣,杀戮惩处,从不留情。是以人人闻之变色,乃是净业宗最为恐怖血腥的存在。

    十二护法平日里难见其踪影,如今却为这妖藤而昼夜奔走,必定是奉了宗主之命。

    惠叶便巨细靡遗,将他所知倾囊相授。第二日陆升再去兴善寺求见,却只来了个小沙弥回禀道:“惠叶上师因修行未足,自请云游,昨日便连夜离开京城了。”

    陆升如今便也将所知尽数说与谢瑢听,随后低声叹道:“惠叶大师只怕是为了兄长,要去同净业宗做个了断。可怜他一生奉行佛法,开垦药田、问医赠药、积善至深,是有大功德之人……却终究摆不脱净业宗的阴影。”

    谢瑢却安坐笑道:“命数早由天定,任你心怀纵横六界、逆天而行的大愿,也违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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