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鬼升天录》百鬼升天录分节阅读93

    陆升看过,突然下意识心虚,急忙移开视线。往日里他若多看旁人几眼,早被谢瑢冷嘲热讽,若是辩驳几句,更要受罚,气量之狭小、手段之多样,件件令人发指。

    如今没了谢瑢在旁嘲讽,陆升反倒心中空空落落,很有些不知所措。

    他在店中来回踱步,门外寂静、杳无人迹,只有木头燃烧的爆裂声,叫人无端烦躁,巫凛看了看他眼色,便同他说起了前因后果。山脚毒雾散去、几人陪同李婴返回城中、不料抵达之后,却只见到尸山血海、城楼炎上。随后李婴遣人回山传消息,又命巫凛巫墨在城外躲藏,他只身深入城中打探。

    昨日李婴出了城,寻到巫凛巫墨,神色悲愤激痛,只说是谢瑢陆升二人下的毒手,叮嘱若是见了同族,务必传话,叫所有巫咸人躲进城中央的药宫之内。

    巫干则是收了消息匆匆赶来,冒着被杀的风险,与表姐、表姐夫结伴,四处搜索幸存者。

    只是搜索至今,却连一个活口也不曾找到……留在城中的家人也尽遭横祸。

    巫凛一开始分说得清楚,提到城中死者无数时,终难免嗓音凝涩,断断续续说不下去。

    巫干便接了巫凛的话头,才将事由讲了清楚,终是忍不住道:“陆公子虽然用剑,谢公子用什么兵器……我们却并未见过,说不定就是……”

    陆升皱眉,沉下脸来:“谢瑢并非滥杀无辜之人。巫干,弑亲之仇不共戴天,我知道你心中悲痛,只是平白无故胡乱猜测、贸然怪罪,于追查真相并无半分助益。不如静下心来,查一查蛛丝马迹。”

    他口中虽然说得坚决,心里却隐隐有些动摇。

    他断言谢瑢不会滥杀无辜,并非因为笃信此人仁慈,而是了解以谢瑢的性情,除非有什么必要理由,这等费力的事他是不做的。

    然则,巫咸灵药,这四字却是个极为充分的理由,谢瑢又有神州鼎在手,来去自如,若是昨夜瞒着他做了什么,他只怕察觉不到。

    陆升心中烦乱,恨不能立刻寻到谢瑢问个清楚,面上却仍是如断案老手一般镇定自若,又道:“更何况我有一事不明,若有人对巫咸人不利,在城中见人就杀,剩余人该当撤离城郭,退守灵葆山中隐藏行踪才是。如今反倒要在城中心集中,若是那凶手去而复返,岂非正好将你们一网打尽?”

    巫干尚在寻说辞,巫凛却悚然站起身来,厉声道:“不好——”

    二字甫一出口,寂静城中突然爆开一声轰然巨响。

    陆升忙推门走了出去,就见本就残破的城中腾起冲天烈焰,映得半边天际通红一片,方位正是城中心。

    巫凛跟在他身后,见了冲天火光,惊慌道:“药宫出事了!”

    众人方寸大乱,也顾不得陆升,夺门而出往药宫方向冲去,陆升才开口道:“等等!”

    却已来不及了。

    陆升有心不去管,望着远处火焰熊熊,又难以当真袖手旁观、置身事外,只得暗骂一句愚蠢冲动,追了上去。然而巫咸城中街巷曲折,他又不熟悉道路,早失去了巫凛三人的踪影。他绕了许多弯路、费时许久才抵达起火之处,正是个高墙耸立的大殿。

    一条石路通往大殿门口,此时烈火熊熊,将整座宫殿吞没,殿门顶上有个木质大葫芦,此刻也被烈火吞噬,烧得焦黑。雕琢花纹的石砖上倒伏了许多尸首,顺着石路往前一扫,陆升就见到了谢瑢身影。

    突然间四顾无声,唯有熊熊烈焰烧灼声炸响。

    那人无论置身何处,总是身姿俊逸、容色美好。风光霁月处,是谪仙落凡尘;尸山血海里,是魔神降乱世。

    陆升却无心欣赏,只因倒在谢瑢脚边,茫然瞪大眼、气绝身亡的三具尸首,正是先前急匆匆离开的巫凛、巫墨与巫干。

    谢瑢见了他,却半句不问安危,只皱眉道:“你来做什么?”

    陆升凝滞的视线这才从巫干等人身上移开,怔然道:“阿瑢……”

    他有心要问:谢瑢,你做了什么?谢瑢,你当真忍心?谢瑢,纵然你视他人命如草芥,杀了这许多,可曾手抖过半分?

    只是咽喉仿佛被无形手指生生扼住,抖得开不了口,满心俱是酸涩失望,紧握在剑柄的手指节发白,却拔也拔不出来。

    谢瑢见那青年神色有异,已然猜到了他的心思,眉尾微挑,冷笑了起来,“好得很,好得很,陆功曹洞若观火、高风亮节,当为现世楷模。”

    陆升心乱如麻,只茫然道:“阿瑢,我……”

    一声轻轻响起的嗤笑却打断他,空旷天地间突然充斥肃杀冷意,前一刻尚且毫无察觉,眨眼睛之间,就有个轻飘飘的足音凭空出现,踏在陆升身后极近之处。

    那人语音含笑,虽然透着十足十的愉悦,却阴恻恻、冷飕飕,足叫闻者心中发颤,继而畏如蛇蝎:“怪不得先前血花开得格外大朵艳红、成双成对,原来遇到的故人不只一个,陆功曹,别来无恙?”

    陆升满腔悲痛震惊顿时烟消云散,只觉如芒在背,竟不敢转身。

    衣袂声缓缓响起,谢瑢缓步走到他身边,冷冷一哂,道:“你这番僧,弄了满城尸骨,倒叫我背黑锅。”

    陆升有了谢瑢作陪,顿时胆气陡升,这才转过身,果然见到鬼叶立在数尺开外,正漫不经心擦拭手中暗沉色的金刚杵,原本雪白的僧袍染了层层血迹,仿佛大片暗褐花纹,丑陋不堪。

    那僧人相貌本就妖异,肤色赛雪欺霜,被这白衣血印一衬,白骨成冢,红莲孽火,莫过如此。

    陆升松口气,便喝问道:“鬼叶,这城中人都是被你所杀?!”

    鬼叶扔了沾染血迹的布块,金刚杵在掌心里转得十分灵巧利落,他舔了舔嫣红嘴唇,吃吃笑了起来,视线却落在陆升发白的指节上,细长眉毛微微皱起来,却对陆升所问半句不答:“我宗的圣物,陆功曹既然不好好爱惜,倒是早些归还。”

    陆升道:“悬壶中藏刑天碎刃,是我中原之物,纵使你净业宗曾经捡了去,如今在中原人手中,才正该说一句物归原主,往后也休要再以圣物之名相称。鬼叶,少来绕弯子,城中大肆杀人的凶手,究竟是不是你?”

    鬼叶哼了一声,两手转动金刚杵,也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那尺余长的金刚杵便铮一声弹开伸长,化作一人高,杵尖寒光四射,杀气腾腾,他两手执杵,突然笑容可掬道:“我不爱说废话,既然巧遇两位,就一并杀了吧。”

    话音未落,身形便如鬼魅般欺身而上。陆升急忙拔剑迎击,却偏偏在空无一物的石地上踩到什么东西,足下一绊,重心一歪,眼见那金刚杵划出道暗金色闪电,风驰电掣当头刺下,竟闪躲不开。

    第105章 鼎中城(五)

    电光火石间,陆升只觉腰身被一双手抄了起来,腾空而起,回过神时,竟被谢瑢扛在了肩头。他虽然稍稍心安,却难免又生窘迫,徒劳挣了一挣,低声道:“阿瑢!放我下来!”

    谢瑢单手圈着那小功曹,充耳不闻,神色冰冷。就在他眼前,鬼叶被陡然暴涨的藤蔓层层纠缠,藤蔓通体赤红,仿佛是由巫咸国人的鲜血与怨恨共同凝结而成,根根粗逾儿臂,远非当初束缚陆升的藤蔓可比,冲开坚固的青石砖地面,盘根错节、密密缠绕,将鬼叶层层捆缚起来。

    鬼叶金刚杵刺不穿藤蔓形成的厚壁,终于变了变脸色,大笑道:“好个谢瑢,不愧是葛真人高足,原来你早布下了陷阱等着我。”

    若是此刻有人能于四处巡查,便能看见满城尸首渐渐枯槁,好似留存肉身最后一丝养分也尽被抽空,顺着若有似无一丝青色光线,自四面八方汇集于藤蔓根部,那藤蔓扎根之处,正是巫凛等三人的尸首。

    除了缠绕的藤蔓外,根须处又生出许多细长藤蔓,却条条皆是青色,尽头尖锐如锋刃,好似一把把青色尖刀,从缝隙处扎了进去。

    鬼叶一身高绝武艺,却终究仍是**凡胎,皮肉哪里挡得住刀枪,那青色尖刀往前胸处扎入,不过多时就自后背穿了出来,刀尖带出一溜儿血水,洒落在巫凛毫无生气的面容上。

    嫣红血迹衬着巫凛惨白面容,竟好似成了某种畅快无比的大笑,也不知是否巫咸子民在天有灵,见到了大仇得报。

    谢瑢此时才将陆升放了下来,却只道:“抱阳,你好生看着。”

    条条青色尖刀钻进缝隙,扎穿了鬼叶身躯,藤蔓之间血水渐渐涌出来,汇聚成泉,淅淅沥沥滴落地面。

    鬼叶却连哼也不曾哼一声,只不过笑容愈发加深,一时叹道:“可惜未曾先将尔等杀了。”一时低头笑道:“小僧这样,好不好看?”一时又笑道:“我佛慈悲,发十二大愿,如今小僧也算奉行佛法,死在药师手中,可喜可贺、万事圆满。”

    陆升面色却渐渐发青,青色藤蔓在血肉之躯中泥泞穿行,那声响粘稠厚重,瘆人得令人头皮发麻,若是以物喻之,就好似将一只兔子捆绑起来,再以无数根带线的缝衣针穿透皮肉。

    他终究是看不下去,也不愿再见谢瑢好似欣赏文人作画一般欣然目光,只背转身去,迟疑片刻,仍是上前一步,靠在谢瑢怀中。

    谢瑢愣了一愣,眼神中的嗜血狂热便消退了大半,不再去欣赏那残酷缓慢的凌迟之刑,只半敛眼睑,抬手贴在那青年后背,上上下下摩挲安抚,轻声道:“抱阳,莫怕,有我在。”

    陆升只应道:“嗯。”涌到咽喉的不适同反感,这才消退了下去。

    也不知持续了多少时候,鬼叶终于不再出声,唯独在有新的藤蔓刺穿身躯时,痉挛般抖一抖,却已不知死活。

    层层纠缠的藤蔓终于散开,只留下脖子、手腕、足踝有藤蔓捆绑,将鬼叶大字型悬吊半空,就连眼眶、口腔中也冒出几根绿藤,乍看上去,好似一头长满绿毛、鲜血淋漓的人形怪物。

    这杀人如麻、功力恐怖的妖僧转眼就落得如此地步,陆升也不知该赞一句天理昭昭、报应不爽,还是叹一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他自谢瑢怀中离开,一时间竟百感交集、默然无声,只走到藤蔓粗壮根部,蹲下身去,将巫凛三人瞪大而无神的眼睛一一合上。

    谢瑢却仍是忍不住欣赏了一番藤蔓的杰作,颔首道:“这和尚活着是个怪物,死了也是怪物,执著之心未免太着相了。”

    死了也要嘲讽几句,可见谢瑢对这僧人厌恶之深。

    若是换个死者,陆升只怕要劝上几句,如今却巴不得听他更恶毒骂几句才好,谢瑢却转而同他说起了前因后果:“只怪我用不好神州鼎,中途竟与你分散了,凑巧撞见鬼叶杀人,交锋之下虽然救了那巫咸人,到底是来得迟了,只来得及听几句遗言……他同我说了巫咸人一个天大的秘密。”

    陆升正需要有人多同他说些题外话转移思绪,忙问道:“什么秘密?”

    谢瑢道:“巫咸之人善养药,归根究底,是因为身怀药种,而那药种,就藏在巫咸人心脏之中。”

    陆升恍然,应道:“难怪人人都被挖了心,鬼叶杀人倒是目的鲜明。”一句说完,未免有些唏嘘恻隐。

    谢瑢不为所动,又道:“药种能治病,亦能杀生,所以那巫咸人临死之时,将这禁术传与了我。城中尸首药种全无,不能成局,幸而遇到了巫凛三人,为报大仇,自愿献身,以三粒药种为引,设了这绝杀之阵。”

    至于如何半威胁半强迫将诸人劝服之事,自然是不说的。

    陆升沉默片刻,方才叹道:“这三人也算其情可悯,不如就地掩埋……”

    谢瑢笑道:“巫咸城原本就不见天日,埋与不埋都一样。更何况——”他抬头看向根根纠结的藤蔓,“尚未结束。”

    陆升也随着他视线看去,果然那藤蔓聚集缠绕成了一株,粗壮高大如参天巨木,原本穿插上头的鬼叶尸首随着藤蔓移动震颤,早被吸纳尽了养分,化为枯骨,随即扯得粉碎,不再留半丝痕迹。

    大殿外的尸骨、想来是整座巫咸城的尸骨也俱都被吸收殆尽,巫凛等三人自然也难以幸免,倒省去了埋葬的麻烦。

    那藤蔓吸足养分,长得愈发葱茏高大,所有藤蔓都化作了青绿,显是愤怒之情已然平息,随后巨木般的顶端,开出了一朵硕大无朋的红花。

    花瓣层层叠叠,繁丽雍容,有如牡丹,只是红得滴血一般,衬着青绿树皮,显得格外妖娆诡异。花瓣逐层展开,转眼开至荼蘼,而后花落果生,先是有房屋大小,犹若一块巨大的碧玉,生得翠绿莹润。随即渐渐收缩,色泽也由青转朱。直至最后熟成时,竟缩小得只有龙眼大小,仍是通体朱红,夺目如宝石。

    待那朱果熟成后自动脱离,往谢瑢手中落下时,高大的藤蔓树也化作枯黄,自顶端碎裂飘散,逐渐崩塌消失。

    只是朱果尚未落到谢瑢手中,中途只见黑影骤然闪过,朱果便失去了踪影。

    只留下大殿石阶上立着个道袍褴褛的年轻道人,手握朱果,仰天大笑道:“哈哈哈哈哈哈!谢瑢啊谢瑢!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枉费你机关算尽,最后不过为我做了踏脚板!”

    谢瑢却不过略一皱眉,徐徐自衣袖中取出了一张叠得仔细的白绢:“李婴,莫非你尚未发现么?你念兹在兹,困了人家数百年的李三娘,如今在我手里。你若还想要回去,就将那朱果还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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