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金屋错(三)
陆升回京时已过仲秋。
也不知谢瑢如何打点过,也无人追究他拖延之责,总掌执事反倒慰问他一路辛劳,又多给他一日休假,陆升便回了家。
久别归乡,大嫂周氏身怀六甲,如今已然胖了一圈,气色极好,笑靥如花,挺着臃肿身躯迎接陆升。不料周氏出门时尚且喜气洋洋,才见陆升,便立时红了眼圈,哽咽道:“瘦了……”
随即珠泪滚滚,悲声难抑,唬得陆远陆升二人急忙告罪宽慰,好一通劝。
将周氏送回房中后,陆远才叹道:“你大嫂怀着孩子,难免多愁善感些。”
虽然叹着气,眉宇间的喜悦却是毫不遮掩。
陆升也被他喜色感染,多日来的郁结消散大半,暂且将谢瑢那魔头置之脑后,接连问道:“嫂嫂身子可好?怀的是男是女?可曾取了名字?”
陆远虽然同亲眷老生常谈了不知多少次,此刻仍是不厌其烦,同弟弟一一说得分明,显然是乐在其中:“一切都好,无非是伤春悲秋得很,小意哄着便是了。这次一胞双胎也不拘男女,我都喜欢。你嫂子说了,大名要慎重,倒不急着取,你这做叔叔的,也要好生想一想。”
陆升自然笑嘻嘻应了。
说完家事,又问公务,他不敢说曾经历连番凶险,只提了在镇西营中操练新兵之事,陆远却狐疑道:“不过操练新兵,何来的功勋积累,只半年便官复原职,回京来了?”
陆升一时汗颜,正不知如何自圆其说时,陆远却又沉吟,忽然一拍大腿笑道:“是了!新帝登基,想必是卫将军朝中的故交好友支持新帝一系,便叫你也得享恩泽。”
陆升愕然道:“这……我不过走了半年,怎就又换了皇帝?”
他问得傻气,陆远又好气又好笑,只道:“外人面前,万不可说这等大逆不道的话……换了近一个月了。中秋前,先帝游猎,却不慎坠马,右臂被马蹄踏碎了。药石无医,往后也是个独臂。先帝素来良善敦厚,如今成了独臂,自认再难领大统,便将帝位禅让给彭城王。”
陆升一惊,却不料短短半年时光,朝堂上竟有这等翻天覆地的变化,一时间嘿然无语,过了少顷,方才苦笑道:“只断其一臂,想不到彭城王竟如此良善。”
话音才落,就被兄长一掌拍在后脑上:“胡闹!整日里大放谀辞,你当真不懂何谓祸从口出!”
陆升摸摸后脑,低头受教,却仍是小声嘀咕:“大哥忒胆小,十一年换了四个皇帝,他们做得,为何我们就说不得?”
陆远沉下脸,若换了往常,只怕早已厉声呵斥起来。如今却因周氏怀孕,倒调教出了好脾气,只默默与陆升对坐无言,片刻后方才叹道:“你可还记得李家四郎?”
陆升道:“李小奴?小时候尚一起玩,进学后便不曾来往了。听闻他爹爹飞黄腾达后,一家人便眼高于顶,不屑同升斗小民来往。”
陆远道:“李小奴的爹爹李厚德得了贵人青眼,委实是飞黄腾达了些时日,十年之内从一介看守粮草的小吏,擢升至三品大员。李小奴更同琅琊王氏的旁支结了亲,风头无两。然而三个月前,治粟内史令贪腐东窗事发,牵连了数十大臣,李厚德首当其冲,背了最大的黑锅,被砍头抄家,李小奴同他三个哥哥俱都砍了头……”
陆升一惊,失声道:“小奴他……死了?”
那李小奴尚比陆升小半岁,记忆中生得虎头虎脑,憨态可掬,又最爱追着陆升叫哥哥,只可惜其父心比天高,待得了内史令的关爱,便举家搬迁去了南城,与达官贵人们比邻而居,李小奴便被迫同陆升断了往来。
不料经年一别,再得到这小子消息时,却已天人永隔。
陆升心中不是滋味,讪讪道:“……何以、何以就……”
陆远道:“抱阳,李厚德他野心极大,又不甘心被寒门的身份困住手脚,是以明知内史令居心叵测,仍是心甘情愿依附于他,所谓富贵险中求,摸过如此。他求仁得仁,怨不得其它。然而抱阳,你却不必非走到这一步。”
陆升愕然道:“大哥,你误会了,我不过……”
陆远抬起手,断然道:“你自幼行事便总有一套说辞,我也不耐烦听。抱阳,须记得娘亲遗愿,哥哥如今过得恬淡安稳,一心所愿唯有两件事,其一是平安养育子嗣,其二便是你的终身大事……”
陆升又道:“大哥,我……”
陆远仍是叫他住口,“你大嫂娘家远亲表妹今年十六,人品相貌俱是上佳,难得人家也不嫌弃你年纪大,你何时寻个日子,两家人见一见,若是妥当,便定下来罢……”
陆升急忙站起来道:“哥哥!此事不妥!”
陆远沉下脸来,“如何不妥,待你成亲后,哥哥薄有积蓄,替你买个宅院,往后为人夫、为人父,需当多多考虑妻儿,安生度日,莫再好高骛远……”
陆升一颗心又苦又涩,仿佛被黄连浸泡,却只得紧扣手指,强忍心潮澎湃,站起身道:“大哥,你有所不知,彭城王供奉葛洪真人,葛洪真人的弟子谢瑢却与我交好,如今正是我飞黄腾达的良机。李厚德被杀头抄家,是他所托非人,自己也无能。我却是信得过谢瑢的,再不济……到时候杀出血路,落草为寇,总能保住性命。大哥,我安身立命之所,在台城之中,不在这区区石头巷,一个村姑,如何配得上……”
陆升话音未落,就被响亮一声耳光打断,白皙脸颊上渐渐浮起刺目红痕,他却好似早有所料般,露出一抹意兴阑珊的笑容来,轻声道:“大哥,这家里太窄小了,大嫂如今有孕在身,我公务缠身,早出晚归,难免打扰大嫂休养。我同谢公子商议过,往后便寄住在他府上,待大嫂生产之后,再作计较。”
陆远心知他这弟弟虽然顽皮跳脱,却素来秉性纯善,何以去了西域半年,回来竟性情大变?一时间又气又痛,脸色也涨得通红,过了许久才颤声道:“抱阳,你为什么……为什么变得这样……不堪……”
陆升低下头,半敛眼睑不让陆远瞧出端倪,只笑道:“大哥言重了,我不过心有鸿鹄志,不甘于做个衔泥筑巢的燕雀罢了。”
仲秋后半的气候已带上几丝寒凉,周氏醒来时,已觉得有些冷,她披了件羊皮披风,去寻丈夫,却见陆远两眼泛红,伤痛不已。周氏连连追问,陆远却展颜笑道:“无事,不过是抱阳回来,高兴了些……到底年纪大了,愈发伤春悲秋,只怕是被你带坏的。”
周氏失笑,轻轻一拍丈夫肩头,嗔了他几句,夫妻俩好一通缠绵,陆远方才寻了个机会,同她说了陆升寄住在谢瑢府上之事,不过言辞间却道是他提议的。
周氏峨眉轻蹙,却道:“李厚德一家才出了事,你怎就不劝劝抱阳,同门阀士族走得近了,只怕有难。”
这夫妻二人倒都想到一处了。
陆远心中不免又是温情脉脉,又是忧心忡忡,却强颜欢笑,安抚周氏道:“无妨,那谢公子身负凶星孽子的名号,在家中也是被疏远的,抱阳心里有数,要交朋友,便由得他去罢。”
周氏方才放了心,遂同陆远商议,要多给陆升缝几件冬装。
陆升离了家,心中愈发空空落落,进谢府时,只听若蝶忐忑道:“抱阳公子回来了。”
他一双黑沉无光的眼眸看过去,却恍恍惚惚看不清眼前是谁,只木然点头,也不需小厮引路,便如老马识途般往后院走去。
行至半途,却被若松拦了下来,若松道:“抱阳公子稍待片刻,我家公子正在见客。”
陆升也不开口,只略略点头,随若松去了一间偏屋中等候。饮过半盏茶功夫,便见到一列期门军绕过假山走来,其后跟着个中年的小黄门。一行人静悄悄走过,若松便来请陆升,面上喜色却是毫不掩饰。
陆升一面随他往后院走去,一面问道:“那小黄门莫非是来宣旨的?莫非是喜事?”
若松笑道:“正是,不瞒抱阳公子,天大的喜事,方才我家公子被圣上封了安国侯!”
陆升一愣,面色却愈发青灰,若松见势不妙,也不敢多说,只讪讪低了头,陪同陆升一路进了后院。
谢瑢接了旨,如今正让仆从伺候着脱下银纹玄色的华贵长衫,又摘下束发的鎏金嵌玉玳瑁冠,任由一头浓黑如墨的长发流泻肩头,披在素白的直裰上。
衣衫素雅得寡淡,却更衬得这翩翩佳公子眉目清晰如笔墨精心勾勒,端丽俊雅,兼之眸光粲然,犹若寒冬夜空的启明星。
待众仆从抱着外裳与各色为合礼制而佩戴的禁步、腰坠退下,谢瑢这才转头看向陆升,眼眸中顿时泛起和暖笑意,柔声道:“抱阳,你回来了。”
陆升苦涩一笑:“回来了……还不曾向安国侯道贺。”
谢瑢只一哂:“司马愈父子不过为求拉拢我师父罢了,有名无实,不值一提。”
他坐在软榻上,只做个手势,陆升便合了眼,然则又心知于事无补,只得缓缓靠近,在谢瑢腿上坐下,俯身靠在他怀里。
谢瑢轻柔为他宽衣解带,手掌徐徐滑入内衫,抚上柔滑紧实的肌肤,指尖顺着肌理起伏的沟壑轻轻刮搔,换来陆升忍耐不住的低喘。
他却依然眼神清明,柔声又问:“可同兄嫂商议好了?”
陆升一震,顿时僵直如木石,谢瑢却反手捻住他胸膛一粒突起,施力拧了拧,那青年又痛又酸,立时便软了身躯,只靠谢瑢支撑,他与谢瑢缠绵日久,变得愈发敏感,此刻面色潮红,喘息急促,只无力扣住那人手腕,低声道:“商、商议好了,你……也要信守承诺,绝不可伤害我家人!”
谢瑢在他身后,却是无声无息勾起嘴角,露出冰冷讥诮的笑容来。
陆升为守卫家人安稳,宁可以身饲虎,是以回京之后,对他言听计从。
然则,谢瑢他分明是想要做陆升的家人,彼此扶持相携,为何阴差阳错,却偏生成了残暴噬人的猛虎?
第91章 金屋错(四)
与皇宫相关的消息总是传得极快,不过三五日功夫,全帝京的权贵圈便得知了谢瑢受封安国侯一事。
顿时一石激起千层浪,各家俱都琢磨起其中的意味来。大晋朝中带了国字的侯位极是尊崇,超然于旁的侯爵位之上,谢瑢身为渭南侯谢宜的嫡长子,如今一受封便是安国侯,赫然位列其父之上。这谢瑢究竟何德何能,竟得新帝如此青睐?
一时间众说纷纭,褒贬不一,就连他曾被照真大师断言是罗睺凶星孽子的旧事也被挖出来。
便有官拜左光禄大夫的忠直良臣庄敬忧心忡忡道:“莫非这孽子连陛下也蒙蔽了?不成,我这就写奏疏上禀天听,切勿令新帝受奸人所惑!”
好在这位良臣有位知情的贤妻,新封安国侯的消息也是她自手帕交处听来,特特告知给丈夫,如今见他神色忧虑,起身就要去书房,连忙拉住他衣袖,劝阻道:“相公有所不知……”遂遣退身边服侍的仆从,低声将谢瑢的身世同他大略说了说。
随后笑道:“相公,你仔细想想,那谢瑢先前好端端的,待渭南侯夫人生了谢瑨,怎的就突然成了罗睺星托生?”
庄敬动容道:“照真大师德高望重,又岂会协助侯夫人迫害幼子,不惜欺骗天下人……”
庄敬的夫人姓童,闻言只一味摇头,露出玩味颇深的神色,笑叹道:“照真大师不过批了个八字,至于那是谁人的八字,却同大师无关。”
庄敬一震,遂闭上眼长叹道:“虎毒尚且不食子,渭南侯就坐视不理不成?若当真如此,那安国侯爹不疼娘不爱,到如今总算是上苍有眼,守得云开见月明,可喜可贺。”
童夫人便笑吟吟道:“我听说那安国侯风光霁月,神仙样的人物,在外头一露面便引得万人空巷、掷果盈车。有潘卫之貌,更具曹左之才,智珠在握、风仪无双,微末之时便引得无数芳心倾倒,如今飞黄腾达了,只怕说亲的媒人要踏破门槛……相公!”她突然福至心田,一拍手喜道:“我看七娘就合适,不如……我去探探口风?”
庄七娘今年十七,大晋因人丁凋零,举朝尚早婚,通常男子二十、女子十六便要嫁娶,只是高门士族却将这律令置若罔闻,总要多拖个几年才肯结亲。
这其中尤以女子为甚,父母一则舍不得爱女离家,二则,却是因朝中局势频频变换,稍有不慎便结错亲、站错队,连累亲族万劫不复。
是以不得不慎之又慎。
譬如这位庄七娘,便是庄敬的兄长按着未来皇后的格局精心教养出来,将来要送入宫的。好在她年纪尚幼,未曾急着入宫,如今反倒躲过一劫,不必随先帝归隐。
庄氏一族自然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更加谨慎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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