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州城有数十万百姓官兵,如今却连城带人不见踪影,这广阔深湖却好似自亘古以来便横桓此地,水草丰美、甚至隐约能见鱼鹰掠过,静谧祥和,太过寻常,反倒更透出几分诡谲妖异。
突然间哗啦一阵水波响起,却是有银光闪闪的大鱼跃出水面,水沫仿佛珠玉飞溅,那野鹿受了惊,眨眼便跑得不见踪影,陆升方才回过神来,竟已是汗湿重衫,身形难免摇摇欲坠。
他伤重未愈,贸然涉水也不过徒劳送了性命,然而益州城诡谲失踪,谢瑢也行踪不明,只留下模棱两可一句传言。陆升一时间竟是一筹莫展,不禁又悔又恨。
悔的是又与谢瑢起了争执,如今连和解的机会也寻不到;恨的是如若自此天人永隔,他同谢瑢最后相处的时日,却是连半句好话也不曾留下。
然而转念一想,陆升又暗自忖道:自古祸害遗千年,谢瑢自然是祸害当中的大祸害,必定是有千年万年的极强运道,轻易不会折在此地。他叫我先走,自己自然有脱身之法……我须得……信他才是。
正这般忧思满腹时,几头野鹿又自他身侧惊慌逃走,陆升神思一凛,便察觉到远处马蹄声疾驰而来。他四顾一圈,便闪身躲藏在湖畔芦苇丛中一块巨石之后。
这边厢陆升才隐匿妥善身形,那边厢马蹄声便倏忽而至,前后三骑,均是柔然人的装扮,披散着满头发辫,以骨珠收束辫梢,个个背负牛角长弓,腰挎玄铁大刀,身着玄黑胡服,脚踏鹿皮长靴。为首的虬髯男子身形魁梧,面容棱角分明,一双狭长眼白多黑少,透着狰狞狠戾之色,骑的马也格外雄骏高大,手里还提着个瘦小的人形,临近湖边时,扬手就将手里人丢了出去。
那人摔在湖畔污泥地上一动不动,过了几息功夫才微微发出呻吟声,露出一张青肿渗血的脸来,赫然便是曾为陆升等人引路至慕兰堡的青年向导,如今手足扭曲摊在地上,关节处肿胀不堪,竟已被人尽数砸得粉碎。
那为首的男子用柔然语问道:“此处当真是益州城?”
那向导浑身是伤,虚弱应道:“正、正是……”
那为首男子轻轻拍着爱马肩背,大笑道:“好,好,好!这些个中原羊,满口仁义道德、实则行事龌蹉,如今就连天也罚他天塌地陷!可曾有人逃出来?”
那向导奄奄一息,未曾回他半句,那为首男子便一扯缰绳,枣红骏马人立而起,落下时一只前蹄重重踏在他小腿上,顿时骨折断裂声刺耳响起。那向导却是连惨呼也没了力气,只艰难蜷了蜷身躯,气若游丝道:“不……曾……”
那为首男子望着马蹄下苟延残喘的瘦弱青年,眼神如狼一般阴鸷,笑道:“益州十万肉羊沦陷,倒也可惜了。罢了,不如乘胜追击,杀进中原去!”
那男子身后两骑均是二十出头的青年,如今望着满眼湖水意气风发,其中一人长脸蓄须,低声道:“启仑大哥,我等有重任在身,切勿轻举妄动。不如先将小王子送回部落,再禀明郁久闾可汗,率大军攻入中原,抢他们女人和牛羊、夺他们布帛粮食、茶叶药材、金银珠宝……”
那男子听得两眼放光,哼笑一声,满脸轻蔑,只道:“什么遭瘟的小王子!费这许多心思找来找去,不过是找回个野种罢了。他既然是我柔然男儿,如今恰逢其会,自己不上阵烧杀抢掠,却要拖累一帮兄弟放弃眼前的大好财路,只得护送他回部落——若被兄弟们知晓了,更是颜面无光……再不济也要杀些中原人、捉几头羊回去凑数。”
另一个青年肤色黝黑,中等身材却是敦实宽厚,呵呵一笑道:“那小……子终归是郁久闾的儿子,才寻回他来,可不就独自捉了一头两脚羊?”
三人轰然大笑起来,随即那为首男子抬头望望天色,又道:“我等虽然奉命探路,如今益州不存,倒也无有了威胁,天色尚早,不如稍事整顿,再寻个村子掠夺一番,捉几头肥羊,喂饱那群儿郎。”
另外两人喜道:“启仑大哥妙计!同去同去,一道抢个痛快!”
三人便下了马,摘下装水的皮囊往湖边行去,各自装满清水。那长脸青年率先收妥皮囊,自腰间拔出匕首,往泥泞中走了几步,抓起那向导头发向上扯高,刀光闪动,便将那向导割喉了事。顿时血如泉涌,喷入泥水之中了无痕迹。
那青年神色从容淡然,割人咽喉竟与寻常人杀鸡宰羊一般举重若轻。那名唤启仑的为首男子见了却笑道:“赫连弗,你又心软,若叫你阿爹知道了,定要剥光了抽五十鞭。”
赫连弗横过匕首,贴在断气尸首的衣衫上,仔仔细细将鲜血擦拭干净后,方才起身走回岸边,一面将匕首插回刀鞘,一面盘坐在两位同伴身旁,仍是神色淡然道:“几日不割喉,手痒。”
启仑一面撕咬肉干,一面笑道:“不愁不愁,吃饱喝足就去寻个村子,挑几个年轻健壮的两脚羊,剩余的尽留给你割着玩。”
赫连弗笑逐颜开道:“多谢启仑大哥!”
一时间三人谈笑风生,已然开始谈论起要如何残杀中原人来。
言笑正欢时,一道羽箭突然破空划过,沉重有力、径直扎进那敦实青年正因大笑而张开的嘴里,扑一声,森寒箭簇自后脑穿透出来。刹那间血花如瀑飞溅,那青年后仰倒下,抽搐着身躯徒劳挣扎,片刻间便丢了性命。
变生肘腋,剩余二人一跃而起,启仑红了双眼,拔出大刀狂叫道:“什么人!”
赫连弗却一声不吭,只弯下腰发足狂奔,朝着羽箭袭来处蛇行而去,他行动迅捷如光电骤闪,启仑吼声落时,赫连弗手中的匕首已然犹若毒蛇般刺中了岩石后的阴影。
叮一声轻响,匕首刺中岩壁,赫连弗立时收力转身,却仍是迟了一步,一把利剑无声无息自身后袭来,刺进了侧腹。
悬壶被重新锻打过,斩妖却邪时无往而不利,如今刺在人身上却失之于涩钝,陆升毫不迟疑,手腕发力猛力刺入,剑尖却突然间如有神助,穿透赫连弗身穿的兽皮甲,将他刺了个对穿。
陆升略略吃惊,再一想只怕又是谢瑢的手笔,心中不免涩然,手上却毫不迟疑,一击即中后当即撤退,堪堪避开了启仑斩来的大刀。
赫连弗却不幸被大刀拦腰砍中,那大刀陷入腰间过半,伤口血如泉涌,他愕然回头望向启仑,身形几度摇晃后,便无声无息倒下。
启仑误杀友军,自然悲痛欲绝,愤怒狂吼,再度抡起大刀朝陆升砍了过来,“卑鄙无耻的羊牯!爷爷要剥了你的皮为兄弟们报仇!”
陆升接连偷袭两人,导致一死一重伤,如今连道侥幸,他虽然临时抱佛脚粗通几句柔然语,但也不愿同启仑多费唇舌,反手一剑就往那大汉手腕撩去。
启仑在族中以力大威猛著称,千夫难敌,如今却乍然遭遇强敌,那长相文弱的中原南人非但行动快愈电光,一击袭来时剑刃带起凛冽风声,力道竟也不逊他多少。更兼之手持神兵,武技高超,一出手便逼得他接连后退,启仑不禁暗暗心惊,却反倒激起了心中蛮性,变招避开险些斩断手腕的锋刃,怒极反笑道:“小杂种,看你一副弱不禁风的小身段,身手倒不错,待爷爷将你拿下,卖进窑子里,必定客人要踏破门槛!”
陆升约莫能听懂杂种、窑子几个零星词语,心知必然不是什么好话,索性不去深究,只举高刀鞘,当一声挡住启仑堪堪斩下的大刀,另只手中的悬壶带起寒芒,一剑在他胸口划下血痕。
启仑几度受伤,愈发心惊,眼见得赫连弗也不知生死,眼前这人却难缠得紧。二人又接连过了数十招,硬碰硬犹若巨锤相撞,轰然巨响中草木杂飞,那文弱青年竟是越战越勇,令得他终究生了退缩之意,然而一退之下破绽必生,陆升紧追几步,长剑自启仑后背透入。
那魁梧汉子又一声狂吼,口吐鲜血踉跄两步,却仍是硬生生撑住了,飞身上马,狂暴踢动马腹,拼命逃窜。
陆升追赶不及,又撑不住后背旧伤发作,冷汗已然浸透重重衣衫,他只得半跪草丛中,粗喘半晌,眼睁睁望着那一人一骑绝尘而去。
天色向晚,激烈厮杀的湖畔转眼又恢复了寂静,陆升强撑起身,满心懊悔。
柔然人素来凶顽残暴、勇悍愚昧,一旦发狂便与凶兽无异,只知撕咬不懂进退,陆升骤然发难,力克三名柔然战士,以至两死一伤,更将为首者震慑至败走,实属战果辉煌。然而这一逃走却无异纵虎归山,若是惊动了柔然大军,后果不堪设想。
更何况这些柔然人贸然潜入,适才言谈之中几次提到柔然可汗郁久闾的姓氏,又接连提起王子、后裔之类,只怕此事非同小可。陆升只恨自己此时形单影只,竟连个可用之人也寻不到,待要追查,也是有心无力。
陆升自离建邺至今,才最终在此时此地体察到孤立无援的滋味。
鼻端血腥滋味浓烈,尸首横陈身侧,后背剧痛又宛如毒虫一般吞噬体力,天地之大、四顾无人,水波泠泠,宛若乐韵动人,反倒更添几分孤清。
陆升一口气哽在胸口许久,方才长长喘了出来,尽数化作一声低唤。
“阿瑢,你快回来。”
第85章 汴水流(九)
夕阳斜落时分,一列身披兽皮甲的柔然人策马穿过黄沙弥散的沙柳林,在距离益州以西五十里外一处山谷中下马扎营,搭建了几顶羊皮帐篷。
搭建期间,又陆陆续续有人返回,或是扛着猎杀的野鹿,交予族人剥皮烤制,或是向首领禀报一路侦查的详情。
首领三十出头,下颌刮得发青,亚麻色发辫披散肩头,身形瘦长有力,好似一头灰白巨狼,狭长双眸白多黑少,眸光森冷如刀,正坐在一堆篝火跟前,拿着柔软皮子细细擦拭爱刀,一面凝神听属下报告。
听完几轮,才道:“阿弗不曾回来?”
他身旁一个青年笑道:“阿弗同布律跟着启仑大哥一道,中原羊牯遇上了,只有哭喊求饶的下场,哪里值得担心。只怕是杀得不过瘾舍不得回来,容他们多玩一会儿。”
这首领名唤赫连托,正是赫连弗的兄长,听完副手的豪言壮语,反倒愈发沉下脸来,冷道:“若是羊群聚集得多了,也能踩死独狼。这里终究是中原人的地盘,我等有重任在身,不可轻敌。勾托狸,再增派一倍人手往四方警戒。”
那青年顿了顿,方才无奈道:“首领说得对,我这便去派人。”
勾托狸起身去了,一名十余岁模样的少年上前来禀道:“首领,鹿烤好了。”
赫连托收了爱刀,起身下令道:“去请小王子。”
那少年兴冲冲转身,就往营地最大的帐篷去请人。
营地最大的篝火上方,以木头架着整只的雄鹿,开膛破肚、剥皮放血,又里里外外俱都抹了源自中原、且经过族中萨满改良的秘制草药,非但香气馋人欲滴,更兼有强身滋养的功效。
小王子手中牵着根绳子,大咧咧坐了下来,绳子另一头系的正是他自中原城寨中捉来的一只“两脚羊”,虽然如今衣衫褴褛、狼狈不堪,却仍旧看得出来,这青年穿的是大晋镇西军的戎服,瘦削得皮包骨一般,嘴唇干裂渗血,被绳子捆住双手,那小少年一扯便脚步虚浮跌倒在地上,竟不知被饿了几日了。却仍是眼神倔强,咬着牙不发一言,强撑着要站起身来,赫然便是失踪许久的杨雄。
那小王子不过十三四岁,生得黑瘦阴鸷,正是当初狠咬了陆升一口的乞丐少年。他自幼流落边疆,不知父母是何人,柔然人欺压他孤苦,中原人仇视他群族,故而无论哪边都令他受尽磋磨,心志也是愈发扭曲阴狠,狂戾凶残。他因陆升心软,而侥幸大难不死,自此后更时来运转,竟被赫连托寻到、称他本名郁久闾延珪,是当今柔然众部大可汗的第六子,要送他回柔然大部面见可汗。
若换作寻常人,自一个受尽鄙薄磋磨的小乞丐,乍然成了手握成群的奴隶、美女、牛羊,如山的金银珠宝的可汗之子,泰半是要欣喜若狂的。这郁久闾延珪却偏偏背道而驰,愈发恨意滔滔,犹若烈焰高涨。既恨郁久闾可汗冷血,任血肉流落在外受苦十年;亦恨亲娘早死,不曾护过他半点周全。更恨慕兰堡中众镇西军欺压他年幼,拿他百般作践。
不知为何,却尤恨陆升——当初咬伤陆升时,若是那人露出惊怒之色,骂他踢他、甚至一剑将他杀了,他倒也觉得畅快。然而那人却好似不知疼痛也没有脾气,非但半点不曾暴怒,反倒只拿一双温润好看的双眼看着他,隐隐露出几丝怜悯与哀伤之色。
更叫他好似被赤身**抛入冰湖当中一般,心腑深处刺痛不已。他分辨不清这心绪所为何来,故而竟将陆升当做了生平最痛恨之人。
只可惜赫连托寻来时,慕兰堡中死伤大半,剩余的也逃得不见踪影,这小王子要杀人泄愤也寻不到几个仇人,索性将一道流浪的几个孤儿尽数杀了,又活捉了杨雄,一路行来,将这青年军士百般折磨,方才稍泄了几分心中的戾气。
赫连托亲手割下烤得火候十足、油香沁人的鹿胸肉,放在石头托盘里递给延珪,丝毫不将几步开外挣扎起身的杨雄放在眼里。不过是小王子豢养的口粮罢了,不值一顾。
反倒是勾托狸咬着鹿筋,在一旁笑道:“延珪,你那两脚羊再不喂食,只怕要饿死了,还做什么口粮。”
那少年拿一双冷漠阴森的双眼扫过杨雄,仍是一言不发,只从堆积在火边的鹿肉盘里随意抓了条肉的肋骨,起身扔在杨雄面前。待那青年抬手欲取时,抬脚踩在骨头上,碾了几碾,将喷香鹿肉踩得沾满泥沙污垢。
杨雄却可怜巴巴垂着头,一言不发,等延珪收了脚,便一把抓住骨头,匆匆忙忙拍掉泥沙,狼吞虎咽地啃咬鹿肉,引来周围人一阵哄笑。
延珪扬起嘴角,蹲在杨雄身旁,犹如抚摸爱犬一般,轻轻抚弄杨雄头顶,柔声道:“你们中原人自诩士可杀不可辱,你这贱种却连蛮夷人脚底下的肉也吃得香,合该让你那些自以为是的同袍们瞧瞧。”
杨雄饥饿了许久,连体力也所剩无几,如今难得有点吃食入口,生怕延珪临时变卦再度夺走,故而吃得囫囵吞枣,十分狼狈,更叫这群蛮夷心生鄙薄。此时听那少年侮辱,他只充耳不闻,将一根骨头啃得咯吱作响。不等他啃干净,一条长鞭带着凌厉风声劈头盖脸抽下来,杨雄急忙蜷起身体抱住头脸,将骨头护在怀中,任凭那狠毒少年发泄一般,抽得肩头后背皮开肉绽,鲜血缓缓渗出来。
延珪狠狠抽完一轮,见那青年奄奄一息,心中怒火方才稍歇,扔了鞭子冷笑道:“你如今活得连畜生也不如,偏生不敢去死。你们中原人嘴上说得漂亮,也不过是些贪生怕死的羊牯。”
杨雄缓缓睁眼,两行眼泪混着鲜血,无声无息淌下来,他紧扣住手中的骨头,嘶哑道:“陆大哥……陆大哥一定会来救我。”
这一招屡试不爽,那少年听他提起陆大哥,两眼便更明亮几分,藏也藏不住,面上却仍是阴鸷狠戾笑道:“他若来了,我一样活捉,与你作伴,一道当我的口粮。”
杨雄怒道:“做梦!陆大哥他本事高强,迟早将你碎尸——”
延珪大怒,一脚踢在杨雄脸上,踢得他满口鲜血,后半句话便再也说不出口。那少年却一脚复一脚,踢得自己脚疼起来方才作罢,口中却仍是狠狠道:“整日里只会念陆升陆升,你倒是快叫陆升到我眼前来!东躲西藏算什么好汉,不过是另一头两脚羊,他日遇上,一样捉了下酒!”
四周蛮夷喝彩喧哗声此起彼伏,显是看得十分高兴。杨雄无从反抗,只努力蜷起身躯,昏昏沉沉任他施暴,却仍是竭力保留些许清明神智,牢牢护住藏在怀中的鹿肋骨,残余的烤肉香气徐徐散发开来,混杂在血腥味里,仿佛他不曾放弃的一线生机。
待得众人陷入沉睡时,他才将那截鹿肋骨取出来,抵在地面露出的岩石块上,小心翼翼地来回磨砺。虽然面容憔悴,唯有一双眼格外明亮,再不复白日里那畏缩忍耐的神色。他忍辱负重,为的绝非苟延一己性命。那柔然可汗子嗣众多,却偏偏遣人四处寻回这小王子,足见此子在可汗心中分量格外不同。
另有一个疑点,便是这队人马有近两百人之众,如今寻到了小王子,却不肯直接西行回北海,却偏偏要绕个大弯子,深入中原领地,只怕另有图谋。为首的赫连托颇有手腕,一路行来,连灭了两个村庄,更将路遇的斥候尽数捕捉屠杀,半点风声也不曾走漏。这等人物若是放虎归山,无疑是大晋强敌。
他一息尚存,总要想法子将消息送出去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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