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鬼升天录》百鬼升天录分节阅读52

    他凄楚道:“我自幼多病,没有玩伴,是追云陪伴我,宽慰我,瞒着家人带我四处游完。若是没了追云,孙召一生……再也了无生趣。”

    原来那追云天生灵物,被送到孙召身旁,便自认对这幼童有照料之职,全心全意陪伴孙召。待孙召九岁时,追云却有了旁的心思,遂朝孙召询问道:“小召,往后同我一生一世在一起可好?”

    孙召自然满口应承,追云便小心翼翼偷了孙家小公子,向孙溪求亲,再小心翼翼将小公子毫发无伤送回来。他自以为得计,耐心陪伴孙召九年,就等着洞房花烛,不料孙溪却求得陆升出手,引来这番变故。

    陆升听孙召三言两语说完,不免又是无奈,又是好气,只道:“胡闹。追云本就是你的马,若无意外,自然一生一世不分离,何必横生枝节,非要搞什么男男婚嫁、妖怪娶亲,如此惊世骇俗,不引来孙大人反对才怪。”

    如今想来,孙召只怕由始至终都是愿意的,只不过孙溪夫妇哪里能容许?故而一面哄骗孙召为他筹备亲事,一面四处寻访高人要灭了那马妖。

    他不过略动一动手腕,悬壶划出一片微光,追云骇得扑通跪下,反倒是孙召毫不畏惧,横着双臂挡在他面前,瞪着陆升道:“我喜欢追云,追云喜欢我,如何就不能成亲!”

    陆升一时哑然,又道:“兄弟挚友,照样能相守一生一世,何必非要……”

    追云抬起马头嘶鸣几声,才道:“我、我不愿同小召做兄弟挚友,我想要同他光明正大睡在一起,抱着他、亲着他、同他做……羞羞的事。”

    他这番话一出口,孙召自然红了耳根,连陆升也不自在起来,这马头怪物虽然恬不知耻,他却还认识个比之有过之而不及的人物,谢瑢公子是也。如今望着那马妖和小少爷,皆是将他如大敌一般防范,陆升愈发觉得索然无味,苦笑道:“奔波半日,原来是棒打鸳鸯。”

    这话才出口,孙召顿时神色一松,露出几分喜色,然而却是变生肘腋,追云突然凄厉嘶鸣,声音中满是愤怒惊惧,一掌拍在孙召后肩,将那少年拍得身躯凌空飞起,陆升不假思索,扬手将孙召接住,严修此刻匆匆赶来,陆升将孙召交托给他,那小少爷已然昏迷不醒,嘴角一缕鲜血触目惊心。

    说时迟、那时快,这两人才护住孙召,林中空地便响起一声沉闷爆炸,竟是追云骤然炸裂成了万千碎片,黑血四溅,噼噼啪啪打在沙柳枝叶、石子沙地上,仿若下了一场森冷阴雨。

    陆升头顶青莲乍现,又将三人彻底护住了。

    追云先前所在处,踪迹全无,唯有一地黑血,血迹之上,却踏上了一双褐色鹿皮靴。

    一个穿着西域砖黄色僧衣的年轻僧人,单手持着金刚杵,一双眼颜色极淡,竟似浅葱色的琉璃珠一般,漠然看向陆升。

    这僧人年纪约莫同日光相差无几,生得容貌十分精致俊美,竟隐约有同谢瑢比肩的趋势,只是眸色淡得近似于无,唇色却鲜红得好似啜饮了鲜血一般,令得他的美色近似妖异,仿佛一条通体洁白晶莹的白蛇,只在头顶处点缀了一颗血红宝石,极美极艳,却在被那一双毫无人气的琉璃眼珠注视时,无端端令人生出惊恐畏惧的寒意来。

    虽然他颈间挂着白砗磲的佛珠、手中提着西域密宗降魔除妖的金刚杵,却仍是满身骇人杀气,血腥满盈,半点不见佛性。

    耀叶清净如莲,此人却仿佛盛开在尸山血海上的一朵妖花。

    陆升长剑横胸,胸腔中一颗心跳得分外激烈,神智却格外冷静,他直觉此人是迄今为止,从不曾遇到过的强敌,为今之计,就是拼尽全力撤退。

    那僧人看看陆升头顶,再看看悬壶,却突然笑起来,血唇红艳艳咧开,露出森白整齐的牙齿,阴冷妖冶,半点不减,反倒开口问道:“你杀了耀叶?”

    陆升一愣,严修忽然插口道:“我!是我杀的。杀人夺宝,又将悬壶转赠于这位小兄弟,全是我一人所为。他……毫不知情!”

    那僧人嗓音阴柔,好似一条湿冷蛇信扫过人耳廓,听得十分难受,此时又低声笑起来,“耀叶虽是我宗叛徒,却容不得外人插手。今日倒是我的好日子,寻回这马妖偷走的定魂珠,寻回叛徒偷走的悬壶,还捉拿到了杀害耀叶的凶手,一箭三雕。只是……有一事为难。”

    他一面徐徐说话,一面朝前迈了一步,自血泊当中捡起颗珠子,也不知动了什么手脚,四周飞溅开的黑血突然全数化作了黑雾,朝着那珠子当中奔涌汇聚而去。

    随后那僧人又叹气道:“小僧是现在杀了你,还是带回去,交予上师审了再杀?”

    他向前迈一步,陆升同严修便向后退一步,不觉间退出林中空地,二人皆是严阵以待,如临大敌——此人当真是前所未有的大敌。

    严修低声道:“陆升,打不过就逃,将悬壶扔给他,背着孙公子快逃,我来殿后。”

    陆升来不及反驳,那僧人已道:“当真麻烦,索性全杀了。”

    他身形一动,陆升眼中只见到一道砖黄残影,胸口处顿时如遭雷殛,将他重重撞了出去。笼罩在他周身的青色光幕顿时自金刚杵攻击的一点上龟裂成蛛网,炸成了无数碎片。

    陆升只觉好似被重锤锤在胸膛上,连胸骨都差点折了,气血翻涌沉闷,左手腕又是一凉,那串青色莲花乍然浮现,竟碎裂成粉末,自他手腕脱落下来。

    那僧人却略略歪头,轻轻啧了一声,哼笑道:“这宝贝倒不错,只是你如何挡我第二击?”

    严修早已放下孙召,拔出剑来,朝那僧人刺去,一面大喝道:“陆升,弃剑快逃,你逃了我才能逃!”

    陆升虽然知道自己技不如人,却不曾想到竟差距如此巨大,这僧人比耀叶更快了两倍有余,他连动作也捕捉不到,果真是山外有人、人外有人,他也不矫情,只强忍胸口剧痛站起身来,竭尽全身力气,将悬壶朝着相反方向狠狠投掷过去,随即粗鲁拽起孙召,背着他拔足狂奔,朝着沙柳林外跑去。

    那僧人轻轻呵了一声,却仍是转身先追悬壶去了。

    陆升心中也有计较,这强敌非他所能抵挡,若是往城中逃去,难免给百姓带去杀身之祸。沙柳林外停着战马,他将孙召扔在马背上,随即飞身上马,狠狠一踢马腹,朝着镇西军临时军营的方向飞奔而去。

    不过跑出半里地,他便察觉身后阴寒之气袭来,才要回头时,身旁却突然传来严修的大喊:“莫要回头!快些喊日光!”

    陆升循声望去,却不见严修身影,唯独严修骑来的战马紧紧跟随在侧,他不禁大惊道:“严……严兄你怎么也变成了马?!”

    严修道:“我在它背上!”

    马背颠簸,陆升定睛细看,方才看清楚了,那棕色战马的马鞍上正伏着一只虎纹小花猫同一头玄黑小龟,此时通力合作,分别咬住缰绳一侧,指挥战马朝着正确方向发足狂奔。

    那小花猫瞪着一双黑中透金的瞳孔,咬着缰绳,口齿也不过稍有模糊,大吼道:“呼救!”

    陆升再无暇多做他想,只得朝着空茫茫毫无一物的前方荒原大喊道:“日光!日光!”

    话音才落,耳畔却传来一声阴森森的低笑,噗嗤道:“愚蠢,小僧有悬壶在手,叫大日如来也救不了你。”

    那僧人只不远不近追在二人身后,手提悬壶,轻笑挥剑,顿时一股锐利的半月形白光自悬壶剑身上一闪,眼见着就追上陆升,要将他拦腰斩断。

    然而白光一近,却只有尾端堪堪擦过陆升肩头,随即没入战马背上,无声无息就将战马斩为两截。陆升只觉右肩一凉,随即剧痛难当,他只一咬牙,急忙抱住孙召,二人随着半截马的冲力又往前疾驰了数十丈,便重重跌落在荒滩地上,接连滚了数十圈。陆升暗暗心惊,他虽然遍体鳞伤,却胜在身体健壮,稍稍将养就能恢复如初。这孙召却只怕生还无望了……

    只是他如今也无暇分神施救,那僧人已迫近了。一面迫近,一面却微微皱起眉来,若有所思打量手中的悬壶,讶然道:“我竟……失手了?”

    第60章 望君归(六)

    左骑郎将王猛与麾下幕僚正在营中议事,只道再有一日半,粮草备齐,就可以启程。营帐外却突然传来阵阵喧嚣吵闹声,王猛怒而起身,皱眉喝问道:“何事喧哗?”

    一名传令兵正好撩开帘帐,单膝跪在门口道:“报——那揭罗宗的僧兵全数出营,命我禀报将军,是宗内事务,请镇西军莫要轻举妄动。”

    王猛便坐了回去,冷淡道:“既然如此,不必管他。”

    竟当真不管了。

    那边厢,陆升趁着那僧人呆愣的片刻,强忍全身疼痛撑起身来,一时却后悔将悬壶抛了出去,如今赤手空拳,如何抵抗?

    那虎纹小猫却当机立断,突然叼住玄黑小龟,自马背上一跃而下,跑到了陆升身边,这才将小龟放下。

    那小龟顿时将头尾四肢缩回壳中,黑光渐渐扩散出半丈左右,好似一口半透的铁锅罩在地上,将陆升等人护在其中。那僧人已提着悬壶,身如鬼魅地扑了上来。

    净业宗奉悬壶为至宝,却无人能降服其煞气,这僧人乃宗内数一数二的人物,也不敢日日将其佩在身边,唯恐被其夺了神智,失了本心。故而也以为陆升佩剑的时日短暂,不足为虑,先前失手,也只当做凶剑难以降服。如今便仍是收了金刚杵,手持悬壶,朝着黑光罩当头狠狠刺下。

    黑光动摇,眼见得就散去了大半,那小龟的龟壳上几不可见地裂开一丝纹路,陆升却顾不得许多,只去将孙召抱在怀中,取出一片参片塞在他嘴里,那小少爷眼皮略动了动,陆升方才松了口气。

    那虎纹小猫却是大急,一巴掌拍在龟壳上,呼呼吼叫道:“躲什么躲,快出来!”

    那僧人舔了舔嫣红嘴唇,突然笑道:“上古神物,可惜只剩一点残魂苟延残喘,我看你能撑到几时。”言罢又是一剑刺在黑光罩外,黑光顿时淡薄,似乎随时都会散去。那僧人不禁叹道:“唉,我竟然高估了。”随即再度提起悬壶,眼睑半掩,蓄势待发。

    说时迟,那时快,几枚羽箭破空袭来,那僧人侧身挽出数个剑花,竟将羽箭绞得粉碎,眯了眼不满挑眉,看着远处一列人马疾驰靠近,为首的僧人肩阔高大,火把光芒映照得他犹若神佛一般,正是那揭罗的少宗主日光,却一反常态沉着一张脸,凝目注视着面前的僧人,冷道:“月弓?你这叛徒,到益州来做什么?”

    那被唤作月弓的僧人柔柔笑起来,笑容好似阴风阵阵掠过,他一甩悬壶,对着日光摆出了攻击的姿势,方才道:“我当是哪里的货色,不知天高地厚,多管闲事,原来是那揭罗宗的杂鱼。小僧乃是净业宗的护法僧,名唤鬼叶是也,小杂鱼,莫要认错了人。”

    陆升听了满耳的秘辛,如今只得装作不知,他将那小猫同小龟一道捡起来塞进怀里,谨慎往一旁撤退,那边厢日光只扫一眼陆升,略一颔首,就喝道:“邪宗妖僧,人人得而诛之,布阵!”

    日光麾下二十名僧兵轰然应喏,手持长枪飞身下马,往两边快步散开,前后疏落、互为支援、彼此应和,杀声震天、地面微颤,恍然间竟好似有千军万马奔杀而来。

    若是寻常人只怕单看这阵势就被骇得胆裂,鬼叶却好整以暇,仿佛看戏一般欣赏起来,一面点评道:“莲台东、莲台北各有迟滞,小僧只需一剑……”

    他话音未落,日光已从马背上腾身飞起来,两手持一把半人高的重剑,僧袍猎猎招展,犹若大鹏展翅,朝着鬼叶当头劈下。

    鬼叶眉头微皱,叹道:“也不听我说完……”他不过轻描淡写提剑向上,迎向日光斩下的重剑,那重剑黑沉坚硬,悬壶却不过区区一柄三尺青锋,两相撞击下,悬壶毫发无伤,那重剑却铮然一声,断为两截。

    日光却仍是成竹在胸一般,突然弃了重剑,一道银光自袖中猛蹿而出,直刺鬼叶面门。

    鬼叶连连后退,日光步步紧逼,这二人迅捷如电光鬼影,陆升竟捕捉不到身影,待那二人静止时,却是各有胜负:日光胸膛一道剑伤自肩头斜斜延伸至肋下,鬼叶则是侧腹、脸颊鲜血淋漓,他却不知痛楚一般,只拿手指摸了摸左边面颊淌下的鲜血,面容刹那狰狞,怒道:“日光!你竟敢毁我容貌!”

    他才欲冲向日光,夜空中却骤然响起一声尖锐的哨声,鬼叶生生止住身形,却突然撞进僧兵布阵之中,连连斩杀数人,血瀑冲天,他便远远地退去了,夜风愈发阴凉,只传来鬼叶幽幽嗓音道:“尔等性命,姑且为我保留一阵。我必择日来取。”

    短短几个照面,僧兵伤亡惨重,连日光也受了伤,陆升便难免生出几分愧疚,他趁着鬼叶同日光对峙时,暂时将肩伤止血,此时见日光走过来,便撑着地面颤巍巍站起身来,才开口道:“日光……”

    日光却肃容道:“那僧人原是我那揭罗宗的僧兵,如今改了法名,成了净业宗的走狗,不想竟连累了陆大人。”

    陆升一时哑然,才迈了一步,左脚剧痛钻心,身形一歪就要倒下,日光忙上前将他接住,索性打横抱了起来。

    陆升只觉怀中的小猫动了动,他通身僵直,只略一挣扎,许是强敌撤离后放松的缘故,顿时全身骨骼皮肉一阵剧痛,倒抽口气,只得低声道:“放、放我下来。”

    日光却笑道:“你受了重伤,莫要挣扎。”

    陆升咬紧牙关忍痛,抬手在日光胸膛上按了按,日光便也白了脸色,他这才轻笑道:“日光上师有心了,你也伤得不轻,若是因了陆某再加重伤势,陆某万难心安。”

    日光只得命人牵了马来,一面苦笑道:“若是换了谢瑢,你也要这般逞强不成?”

    陆升在僧兵协助下上了马,红裙斑驳,处处撕裂,分外有种惨遭凌虐的美感,他却全无半丝自觉,只叹道:“我也……不知道。”

    日光留了人善后,其余人等便返回了军营。

    百里霄、姬冲、杨雄便迎了上来,个个满面愧色。原来这三人本是奉命守护孙召,而孙召因喝了孙夫人送来的安神药,原是要安睡到天明的。只是他打破房中的瓷器,靠着碎片割裂手掌的疼痛,强撑着寻到这三人,将前因后果一说,百里霄等人便见义勇为,反倒帮他潜逃出了孙府。

    如今见到陆升伤痕累累地回来,不免心中生愧。陆升好言相劝,无论孙召来不来,那追云却都是躲不过鬼叶追杀的。

    日光将二人同样放在营中,请来军医诊治,陆升尽是外伤却好商量,不过清洗上药,左脚扭伤肿起处也敷药后妥善包裹起来。过了片刻,孙召也呻吟一声,醒转过来。军医松口气,忙去营帐外煎药,陆升便将孙召昏迷之后的事也同他分说清楚,只将鬼叶的身份隐去了。

    孙召面无人色,颤声道:“追云他……这次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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