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鬼升天录》百鬼升天录分节阅读29

    这偌大的五进大屋虽然装潢精美、连用来插花的青铜方瓶也是前秦古物,然而四处冷冷清清,全无人气。陆升压着心头火气,到后院寻到了厨房,生火烧水,忙得不亦乐乎。

    那小童仍在厢房之中,倒是略略扬起眉毛,露出些许兴味,故而当一只小刺猬背托竹制茶杯,艰难爬上窗棱时,他只摆摆手道:“传我话去,叫大家俱都藏好了,不要被那人瞧见。”

    那小刺猬眨巴一双黑溜溜的圆眼睛,却是言听计从,仍是托着茶杯,小心翼翼爬出屋去,不见了踪影。

    小谢瑢便托着下颌等候,约莫半个时辰,陆升方才提着一壶热水匆匆返回屋中,翻箱倒柜寻到半罐白茶,为那小童泡了一壶,剩余的热水便兑凉了供他洗漱。

    小谢瑢绞了帕子,却放到陆升手上,陆升心道这小朋友倒惯会撒娇,于是从善如流,要为他擦拭脸颊,那小童却皱眉避开了,只道:“好生擦干净自己。”

    陆升侧头看铜镜,隐约瞧见自己满脸烟灰,顿时耳根烧得通红,他在家也不做这些庶务,故而在厨房烧个水也手忙脚乱,弄得烟熏火燎、满地狼藉。他只得捧了帕子讪讪擦脸,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那小童却慢条斯理,将一杯热茶吹温了轻抿,又不知从何处翻出四层的螺钿食盒,每层各放着两样颜色各异的精美点心,往两边一推,就呈扇形展开。

    那食盒里码放着绿生生的艾草团、碧莹莹的荷叶糯米丸子、黄澄澄的蟹壳黄、浅金柔嫩的蛤蜊蒸蛋羹、白团团的酒酿米糕、红艳艳的赤豆血糯粥、浓香酥脆的南乳煎藕饼、棕红甜糯的红枣糕。当真是五光十色,香气扑鼻,咸香甘甜,色香味俱佳。

    他见陆升疑惑,又解释道:“你烧水时有人送早膳来了,我一个人吃不完,你过来,同我一道用膳。”

    这送餐之人来去匆匆,如避瘟疫,也是伤人得很。陆升目光微凝,却反倒笑道:“既然公子抬爱,我就不客气了。”

    他坐在谢瑢身旁,二人用完早膳,便有了几分融洽气氛。陆升美食饱腹,正怡然自得品茗,忽听那小童道:“谢府外明桩暗哨,步步为岗,你也能闯进来,倒是本领过人,不想却如此简单就上当了。”

    陆升茫然抬头,见那小童目光冷漠,手足突然发麻,茶盏自手中松脱滚落,他不禁大惊道:“你、你……”

    那小童却拂了拂衣袖,施施然站起身来,目光阴鸷瞧着陆升。

    陆升身躯发软,只觉头脑愈发昏沉,自椅子上滑落下来,最终陷入黑暗之中,昏迷前却仍在为谢瑢开脱:他同谢瑢固然相识一场,这十岁的小谢瑢却并不认识他,孤岛之中,求助无缘,难免出此下策。

    ……只愿谢瑢下的莫要是强暴。

    直至夜深时分,陆升才蓦然惊醒过来,却察觉两手被高举过头,结结实实绑在床头,他躺在榻中,外头衣衫被脱了,只穿着中衣,好在初夏时分,倒也不曾受凉。

    只是窗外蛙声虫鸣之中,却混着个颇为古怪的声音。陆升尚不及悲叹自己不知算大意亦或衰运,连个十岁小童也将他药倒,就被那声音骇得毛骨悚然。

    就好似个妇人混在蛙群当中,捏细了嗓子在唱歌:“……花落生莲子,莲子无雨遮……风卷落叶尽,冰霜摧残荷……瑢哥儿,瑢哥儿……快些出来呀,让为娘瞧瞧。为娘好生牵挂……”

    那嗓音飘荡在湖上,时左时右,难辨方位,唤了一阵,并无人应声,便又开始嘤嘤哭泣,哭了一阵,唱了一阵,反反复复却只唱着这一曲莲子歌,唱罢又凄声道:“瑢哥儿,让为娘瞧一眼,一眼就够了。”

    那嗓音虽然诡异,但语调之中,凄楚哀婉却半点做不得假,陆升听得心头发酸,只觉一股泪意直冲喉头,忙深吸口气忍住了,颤声唤道:“阿瑢?阿瑢?”

    黑暗中响起开门声,那小童手里握着双头的烛台走进来,举高烛台往陆升面前一照,“我将迷药下了双倍份量,若是寻常人,明日清晨才醒得过来,你究竟是什么人物?”

    陆升张口结舌,却不知如何解释,只得叹道:“我、我也不知道。”

    那小童终于轻轻笑起来,冷漠面容突然好似冰封湖面乍然解冻,“你目光清正,言语里尽是疑惑,说的是实话。这却有意思了,你不记得自己是谁,却唯独记得我谢瑢?”

    陆升只得道:“我还记得,我绝不会害你。”

    二人正说话间,谢瑢右手边的木窗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好似谁人在外头猛烈拍打,呯呯嗙嗙响个不休,那妇人嗓音突然间由湖中飘渺,变得就在窗外响起来,“瑢哥儿,瑢哥儿,为娘思念得好苦啊——”

    陆升望着紧闭的窗棱微微颤抖,可见其力道之猛烈,脸色一白,吞了口唾沫方才道:“你、莫要怕,阿瑢,将我松开,我、我保护你。”

    谢瑢眼睛略略睁大,“原来你也听得见?”

    陆升强笑道:“听得见,只是,为何她口口声声自称为娘……”

    谢瑢道:“不过是不入流的鬼祟,若非师父云游在外,也不必我大费周折。”

    他并不去给陆升松绑,只将烛台放在桌上,自靠墙的博古架上取了一柄不过巴掌长短的木剑,色泽褐中透金,雕工十分精致,剑柄游龙、剑身密密刻着符纹,他将木剑往窗棱中缝里猛地一捅,窗外顿时传来刺耳嘶嚎,震得耳膜刺痛。待嘶嚎声止,便再无半点动静。

    谢瑢将木剑收回时,整柄木剑前头有三成化作了焦炭,他略略皱眉,仍将木剑放回博古架的匣中,这才转身看着陆升,若有所思道:“你能听见那物作祟,却不惧怕这六百年雷击木桃剑,看来也不是什么邪灵鬼祟。”

    陆升苦笑道:“阿瑢小小年纪,疑心病竟这般重,身在侯府之中,我还能害你不成?”

    谢瑢目光冷冽如冰,注视了陆升片刻,方才道:“你若当真惹怒了侯爷,要被发卖,不去找侯夫人求情,来寻我有什么用?信口雌黄,莫不是见我年幼可欺?”

    陆升叹道:“阿瑢,非是我有意隐瞒,只是我尚且不知自己如何就身在此地……也无从同你解释,如今说来匪夷所思,只怕你仍是不信。”

    谢瑢转过头去,却突然道:“我信。”

    陆升微愣,心中却升腾起暖意,他动了动手腕,柔声道:“既然如此,就将我解开吧,阿瑢。”

    谢瑢闻言,却沉下脸来。

    第34章 莲子歌(四)

    陆升见那小童蓦然沉下脸色,正暗道不妙,谁知那小童却坐在床边,倾身将烛火吹熄,才道:“今日诸事烦乱,我也信不过你,明日再说。”

    随即脱衣散发,径直爬上床榻,在陆升身边躺下睡了。

    陆升望着隐约暗沉里,蜷缩成一团的小小身影,好似一头失去亲族照料的小兽,不觉间心头隐隐坠得疼痛,他轻声道:“阿瑢,你靠过来些,躺得舒服点。”

    那小童一声不吭,陆升只当他同十余年后的谢瑢如出一辙地冷情冷性,倒也不往心里去。不料那小童过了良久,却是低低的“嗯”了一声,乖巧翻身,靠在陆升胸膛旁边。

    陆升微愣,他怕惹那小童恼羞成怒,并不发出声响,只勾了勾嘴角,无声笑起来,若叫成年的谢瑢知晓,他幼时曾这般依赖过陆升,也不知是什么表情?若是对他多亲近一些,十余年后那人,或许就不至过分孤僻、同世人格格不入?

    陆升不禁又道:“阿瑢,若非手腕被缚,我就能抱着你了。”

    那小童冷冷一哼,却并不作答。

    陆升得寸进尺未遂,只得死心就寝。

    陆升本以为一觉醒来,就能折返谢府,却不料事与愿违,同那小童困在无为岛上,一晃就过去了两三日。

    渭南侯府位于京城西北,占地广阔,景致优美,有水榭楼台、九曲回廊、太湖石砌的假山、天下搜罗的奇花异草,乃是京中一处脍炙人口的盛景之地。朝阳灿烂,照得满园红艳艳的踯躅花犹若山火,侯府一位管事赵广明却无心欣赏,只怀着重重心事进了正院,禀报事宜、聆听侯夫人训示。

    侯夫人姓王,出身于“王与马,共天下”的琅琊王氏,自幼便是当做公主一般养育长大,华贵端淑,雍容妍丽得好似牡丹花一般。她先是慢条斯理喝着燕窝炖雪梨,垂目听几位管事禀报完毕,再做些指示,嗓音温婉和气,不疾不徐,又胸有充足,一应安排皆是井井有条、未雨绸缪,显出十足十的高门贵妇优雅做派,既有手腕,又有仁心,素来令得侯府上下,众人心悦诚服。

    然而这一日,赵广明听训完毕,却不曾与诸位同僚一道退下,王夫人便知道他另有话说,只道:“讲。”

    赵广明硬着头皮道:“夫人,那岛上已经有三日不曾升幡了。”

    自六年前照真禅师铁口箴言,大公子就被送往无为岛上,早先尚有乳母婢女陪伴,这六年间,先是一名丫鬟暴毙,随即三三两两,岛上诸人或死或疯,到如今竟只剩大公子独自一人。

    故而王夫人便另寻个法子,教谢瑢以升幡为号,若是红幡,便送饭食热水;若是绿幡,便送纸墨笔砚;若是青幡,便送衣物被褥;若是花幡,则遣人上岛,听命再行事。

    除此之外,又命王府侍卫把守心荫湖畔四处码头、两处廊桥,严禁闲杂人等擅入。

    故此赵广明忧心岛中之人,便只有向夫人请示。

    王夫人闻言,将手中的白玉勺扔回碗中,柔声问道:“柳嬷嬷,当真有此事?”

    王夫人身后,一个打扮十分利索的青衣妇人走了出来,微微福身道:“禀夫人,确有此事。不过老奴昨日傍晚路过滴翠园时,远远望了一眼,大公子正在岸边读书,并无异常,想来大公子只是性情清冷,不愿见俗人,故而未曾禀报。”

    王夫人略略颔首,自柳嬷嬷奉上的托盘里取了只装着白毫的净白薄胎荷花杯,只道:“再派人去好生候着,若是公子升幡召唤,切不可耽误了。赵管事,若无旁的事,就退下吧。”

    赵广明不走,暗中咬咬牙,踌躇少顷,仍是道:“求夫人开恩,准在下探望大公子。”

    伴随一声脆响,薄如蝉翼的荷花杯落在地上,粉身碎骨,满堂仆从皆惊,大气也不敢出。

    王夫人却仍是娴雅端庄,微含笑靥,伸手让侍女用锦帕细细擦拭,一面柔声道:“照真禅师有言在先:凶星不过府,一过百祸出。我将他安置在府中,费劲心力请来兴善寺高僧做法设阵,这才有两全其美之法,不令谢氏血脉流离在外、又能躲开凶星恶兆。那岛外法阵精妙,轻易碰不得,若是放人擅自出入,坏了法阵布置,请高僧补救事小,若是当中出了什么差池,赵管事,你可……担、当、不、起。”

    这贵妇人一字一句,嗓音珠圆玉润,清雅如琴韵,听在赵广明耳中,却如惊雷炸响,令他后背汗涔涔湿透重衫,只得道:“夫人,在下不敢……”

    房中气氛正自凝重,守在门口的侍女却突然脆生生道:“二公子来了。”一面打起了帘子。

    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小童啪啪啪跑了进来,圆滚滚的白净脸蛋上,一双黑黝黝大眼睛灿若星辰,头束小小紫金冠,一身蓝底绣金线松柏的锦缎袍服,颈带红宝石璎珞,腰系缂丝锦带,足下踏着镂空鹿皮靴,一溜小跑扑进王夫人怀里唤道:“娘亲!”

    唬得王夫人急忙上前接住那小童,又命将满地碎瓷打扫干净、又命人去取十六色果子来,赵广明松口气,趁乱请辞,王夫人自然再顾不得理睬他,便准了。

    那小童扑完娘亲,却突然又自王夫人怀中挣脱,整整衣冠,站得端正,对着王夫人拱手一揖,肃声道:“孩儿谢瑨,给娘亲请安。”

    只是他小小年纪,粉团团一个,做这等大人举止,只透着百分千分的憨态可掬,王夫人再端不住高门大妇矜持模样,眼中透出万分怜爱来。待谢瑨行完礼,便将他揽入怀中,琪儿宝贝心肝一通唤。又问他读书如何、衣食住行可有不妥?问得巨细靡遗、且不断反复,先前威严英明的痕迹,自然半点不剩。

    谢瑨六岁开蒙,就独自住在外院之中,不与内院妇人混居,故而王夫人除了每日请安时,也难得同他见面,每每见了,便是心花怒放、母爱险些满溢。

    此时这小童也不厌其烦,一一作答,母子二人絮絮叨叨说了许久,王夫人方才依依不舍,转头问道:“可到时辰了?”

    谢瑨却抢先道:“娘亲,先生告假,回家过端午去了。孩儿难得休沐,想要……”

    王夫人大喜,抱住儿子一通揉,笑眯眯道:“琪儿想要什么,直说便是,你是未来的渭南侯,不可做这等欲说还休的扭捏姿态。”

    谢瑨眨巴一双黑溜溜大眼睛,小声道:“孩儿想去无为岛探望兄长。”

    王夫人堪堪乌云散去的脸色,顿时又黑沉如山雨欲来。

    赵广明一路唉声叹气,回了家中,他妻子杜氏也在侯府做一个管事娘子,今日亦是休沐,在家中筹备端午,见了相公愁云满面,不免多问几句。

    赵广明犹豫片刻,却拗不过妻子追问,便将被王夫人斥责之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末了叹气道:“这世上果然没有善心的后娘……”

    他这一句,更令杜氏惊得非同小可,急忙冲到窗畔门口仔细看看,并无人来往,这才提着裙摆转身,扬手就朝着赵广明劈头盖脸打了下去,一面打一面恨恨骂道:“冤家!这话也是你说得的?祸从口出,明白不明白!”

    赵广明抱头鼠窜,却仍是辩解道:“那……终究是侯爷的子嗣,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如何对得起侯爷恩情?不行不行,我这就写封书信,命人送到梅花山去交给侯爷。”

    杜氏愈发恨恨,拧着赵广明耳朵骂道:“蠢货!夫人是什么人物,岂会让大公子出事,在外头落下话柄?你要作死莫要连累我孤儿寡母,我这便带着孩子与你和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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