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鬼升天录》百鬼升天录分节阅读27

    陆升方才察觉口中又苦又涩,却是先前谢瑢服用的药丸滋味,顿时苦得一张脸皱成团,连喝了三杯热茶,这才叹道:“你这人……”

    他本待抱怨谢瑢恶劣,却望着那人明锐如剑锋的双眸中一点笑意,抱怨终究哽在喉中,最终化作无奈轻叹。

    谢瑢仍是半眯眼,惬意问道:“我这人,如何?”

    陆升正色道:“谢公子其人,上通天文下晓地理,愚昧小子又有问题请教。”

    谢瑢道:“我心情好,容你再问一次。”

    除却疗伤的法子,陆升哪里有旁的问题请教,如今被迫着要问,眼珠一转,倒果真想起个疑问来:“你说那夺命邪术,能强夺外人福缘,给自家人所用,然而那楚豫王府数代默默无闻,且人丁凋零,世子更是体弱多病,膝下只有司马倩一女,哪里像个有福之家?”

    谢瑢敛了眼色,却笑得带着几分讥诮,“夺福不用,厚积而薄发,自然是为了泼天富贵、无双荣华。”

    正是一语惊醒梦中人,陆升不觉倒抽一口冷气,隐约记起云烨痛骂那老狐狸时,也曾提到“谋逆篡位,是为不忠。”他怔怔道:“做皇帝就当真这么好?”

    谢瑢道:“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自然是好的。”

    陆升道:“天家有纪纲、无人伦,父不父、子不子、兄弟阋墙、姊妹离心,纵使大权在握,这日子过得也无滋味。”

    谢瑢若有所思看他,“小小功曹,也敢妄论天子事。”

    陆升一时口快,如今也有些懊悔,一面摸着后脑一面讪笑道:“当年在松风书院念书时,水月先生说的……不巧就记住了。”

    谢瑢道:“日后需当慎言,当心祸从口出。”

    陆升连连点头:“阿瑢放心,若是同旁人一道,我自然慎言。”

    言下之意,在阿瑢面前却是无碍的,谢瑢不觉莞尔。

    轻晃的马车却在此时停了下来,若松在外头禀报道:“公子,到朱雀门了,要往哪头走?”

    进了朱雀门,就是往北城谢瑢府上去,过门不入,再行一段路,却是往城东石头坊,陆升家中去。

    谢瑢道:“回府。”

    马车又徐徐晃动起来,陆升瞧瞧自己满袖的凤凰于飞,只得苦笑道:“又要叨扰谢公子。”

    谢瑢轻笑道:“你同我客气什么?”

    陆升被他一阵温言软语哄得愈发心头羞涩,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生硬转了话题又问道:“那王妃……究竟是什么人、呃,什么鬼?”

    谢瑢服了药,精力虽然恢复少许,如今同陆升说得久了,仍有些乏,他倒也不拘礼,转而坐到陆升身旁,往他肩头一靠,方才轻声道:“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霸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他轻声缓语,就在陆升耳边,细细吹息掠过耳畔,酥酥麻麻,有如一只纤巧毛绒的小爪,轻轻在陆升心口挠了一下。

    然而语声轻缓,意蕴却格外铿锵,竟叫陆升当真听出了壮烈坚定的死志来,不免生出些不祥之兆。

    陆升转过头去看他,只见到那人漆黑发丝下,挺拔的鼻梁,眼角隐约瞥到一抹薄红,却是适才在他耳边开合轻喃的薄唇。分明是温馨场合,陆升却忆起了初见之时,他以为谢瑢要跳崖自尽,死活将其抱住不放的误会。

    他不禁叹道:“原来是楚王妃……这世上最大的憾事,莫过于生者不愿生,死者不愿死。阿瑢既然修玄,想来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

    谢瑢听他话里有话,却仍是连眼睛也不睁开,懒洋洋道:“有话直说。”

    陆升却迟疑了起来,他同谢瑢虽然一道经历数起事件,拿谢瑢当做了生死之交,然而仔细算算,彼此认识却不足两月,若是交浅言深,未免引谢瑢生气。

    谢瑢却枕着他肩头轻笑起来,“楚王妃是死者不肯死,谁人又是生者不愿生?若信口开河,我饶不了你。”

    陆升叹气,却只得道:“阿瑢,你就当我眼盲心瞎,胡说一次罢。我只觉得,阿瑢行事,总朝着偏激而搏命的法子选,不过是为了寻个借口,若当真不幸殒命,正好赖给天意。”

    谢瑢不再靠着他,直起身来,冷了眼笑道:“不是天意,又是什么?”

    陆升心道,这公子哥儿果然生气了,暗暗叫苦,然而事到如今,也只得硬着头皮说完:“譬如楚豫王之事,你要捉那龙龟,有云婵之事做借口,就能设法取出木盒,再不成,盗出来也行,又何必非要以自身作饵,险些丢了性命?”

    谢瑢冷笑道:“绕来绕去一通谬论,原来是怨我连累你了。”

    陆升不禁气结,半晌才道:“我、我不过是担心你……”

    谢瑢仍是冷道:“你同我无亲无故,凭什么担心我。陆功曹不必多虑,我谢瑢也不是不近情理之人,天亮之后,一别两宽,谢某断不会再连累功曹大人半分。”

    陆升怒道:“你……怎么也不讲道理!”

    谢瑢听他说了个也字,不知为何,心头愈发无名火熊熊烧灼,冷道:“我天生不讲道理。”

    陆升从不擅同人争辩,此时更是张口结舌,一筹莫展,二人各自沉默,一言不发抵达谢府。

    若霞若蝶见二人下车后气氛诡异,却也不便插口,只得吩咐人伺候抱阳公子去歇息。

    陆升迟疑片刻,待要开口说几句,却只见到那人扬长而去的背影。

    谢瑢沉着脸,也不同陆升道别,大步回了自己房中,突然足下踉跄,他站立不稳,扶住一旁的圆桌,却不过将桌上整套紫阳花的八角茶盏连带着托盘一道拽落,砰然脆响中,轻薄瓷器摔碎了一地。

    众仆从骇然失色,急忙冲上来搀扶他,不过行了半步,却刹那间消失无踪,唯有半空中几张颜色各异的剪纸人,飘飘摇摇落在地上。

    若霞化作一只黑底青纹的碧翠凤眼蝶,若蝶化作一只金身黑腹的八足织娘虫,却同其余的薄薄剪纸一道匍匐不动。

    谢瑢伏在满地碎瓷上,面无血色,豆大的汗珠滚滚自额头滑落,手掌被连划破数道刺目红痕。

    阖府上下,转眼陷入死寂之中,月色寂寥,风声低徊,仿佛天地之大、就只得他谢瑢孤身一人。

    第31章 莲子歌(一)

    谢瑢言出必行,竟当真不再见陆升。

    翌日陆升辞行时,只有若霞若松出来相送,若松双手捧来一本手抄书,青色书皮上有《灵王静元法》五个小篆,低头禀道:“公子送给陆功曹的,另有一句相赠:熟记于心、照此修炼,小成疗伤、大成续命。”

    陆升倒抽口气,将那书册郑重接过、贴身放好,又道:“我想见一见你家公子。”

    若松却目光躲闪,只道:“我家公子……昨日太过劳累,未曾起身。”

    陆升脸色微沉,见谢瑢气性如此大,不免又悔又怒,悔的是昨夜自己口不择言,怒的却是谢瑢竟果真不理他了。

    若霞见状,只捧着食盒上前送给他。

    盒中今日装的是馅香皮薄的水晶蟹黄饺、花香细腻的玫瑰白米糕、爽脆香辣的蕨菜肉丁小笼包同新鲜出炉、入口即化的蛋黄酥,若霞柔声道:“陆功曹,昨夜一役,委实凶险。公子心力耗尽,回府便歇息了,至今未醒。”

    陆升手提食盒,怀揣秘籍,嗅着自食盒内散发的热腾腾香气,正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一点怒气早就烟消云散,面露愧色道:“我……改日再来拜访。”

    若霞满脸堆笑,自然应是。

    陆升提了食盒回清明署,若霞虽然备得丰盛,四层食盒装得满满当当,却也禁不住署中众饿狼一拥而上。陆升护住食盒杀出重围,只不过护住了十之一二,勉强吃个半饱。

    他只得再沏一壶温中养胃的桂花茶,啃一块硬邦邦的冷炊饼,有美食在前,这炊饼倒是愈发难以下咽,陆升不免怀念起谢瑢府上的珍馐佳肴来。

    辰时末卫苏便来了,追问了陆升一番楚豫王府的前因后果,神色竟前所未有地冷肃,沉声道:“前汉有巫蛊之祸,血雨腥风,枉死者数万,牵连者数十万计,以至国本动摇。楚豫王之事若是处置不当,只恐要重蹈覆辙。”

    卫苏从不在这小徒弟面前谈朝中事,今次却破例了,只怕是忧思过重,一时失口。

    陆升愈发忐忑,他不过一介武夫,又谨记家训,从不曾关怀政事,故而也接不了口,只是束手立在师父身旁。

    卫苏蹙眉沉思,突然喟然长叹,伟岸肩头便略略有些下垮,叹道:“若是水月仍在,也有个商议的对象。”

    陆升道:“水月先生就在陈留郡,沈伦……”他倏然住口,心下了然,先生辞了松风书院师院一职,转而投入陈留王门下,其中利益牵扯甚深,却再不能同往日那般无所顾忌、畅所欲言了。楚豫王一事,羽林左监断不能同陈留王的幕僚去商议。

    这师徒二人不免相顾无言,俱是一声长叹。

    叹气归叹气,卫苏仍是要设法同天子禀报此事,又要处置楚豫王府善后事宜。

    正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小小功曹陆升却不必多加烦忧,故而叹过了气,便按时归家,草草用过晚膳,迫不及待翻看起那本《灵王静元法》来。

    那秘籍第一章讲的却是如何辨识穴位、行经引气、强身健体,陆升匆匆翻阅一遍,书中又道,需当勤修不辍,十年小成、二十年大成,才能习得疗伤秘术。又有一项禁忌,却须保有元阳之身方能有效,一旦破了元阳,这静元法便前功尽弃。

    陆升掐指一算,他如今二十岁,若照此修炼,到三十岁时也须保有童子身,如何成亲、如何传宗接代?不觉面显难色,一面又想到谢瑢莫非修的也是这等苛刻术法,竟要一世元阳不泄?这般一想,不免面色愈发古怪,那风华无双的美人若是当真不成亲……委实太过可惜了。

    陆升自然不信这是唯一的法子,便打算过几日去寻谢瑢仔细问上一问。

    年关将至,府衙、家中俱是百事缠身,他却仍是抽空往谢府去,然而次次扑空。每每若霞若松接待,只道公子不是外出访亲友、便是闭关不见客,如是重复三五次,陆升又心慌起来,谢瑢竟当真要同他老死不相往来了不成?

    腊月二十九,多数商铺早已关门等着过年,路上行人稀少,便显得愈发冷清。

    陆升巡逻完毕,又往竹节巷去,正见到若竹若松两个小厮在门口挂桃符,突然怒从心起,上前几步喝道:“叫谢瑢出来见我!”

    不料那二人见了陆升,却不如往日那边吞吞吐吐、推三阻四、顾左右而言他,若竹年纪大些,他使个眼色,若松便往府中跑去,若竹反倒恭谦迎上来,低声道:“功曹随我来。”

    陆升心头一定,只道谢瑢总算气消肯见他了,步履匆匆,跟着若竹往府中行去。

    若霞一路小跑,在前院的回廊中便迎上来,陆升见她面容憔悴,不禁追问道:“出了什么事?”

    若霞虽然目光惊惶,如今却仍是强自镇定,一面引领陆升往谢瑢房中去,一面道:“抱阳公子,请救救我家公子。”

    陆升咬牙道:“究竟出了何事?”却是恨不得肋生双翼,飞到谢瑢房中。

    谢瑢厢房中燃着香,一缕紫烟沿着盘香炉中的回纹徐徐涌动,气味清冷苦涩,也不知是什么宝物,陆升甫一迈入房中,便被那冷香沁得从头至脚透心凉,清醒得不能再清醒,好似连思路也愈发活络几分。

    陆升却愈发心惊肉跳,生出许多不祥之兆来,大步走向拨步床,将密密遮掩的帘帐一把撩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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