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鬼升天录》百鬼升天录分节阅读20

    陆升同岳南来吃得津津有味,心想虽然奔波一趟,有这冯记薄饼就不虚此行。改日要给谢瑢带一个,也不知那公子哥儿肯不肯赏光,尝一尝市井小吃。

    南来突然道:“来了!”

    陆升漫不经心随她张望,却见沈伦穿着朴素的青灰直裰,外头罩着绣工精美的褐色大氅,正顺着人流沿街闲逛。

    二人跟了一路,也不见沈伦行径有任何蹊跷可疑。南来丧气道:“莫非被发现了?”

    陆升却笑道:“定是你缠得他厌烦,所以逃出来独处一阵,得点喘息机会。”

    岳南来大怒,握拳就打,陆升早有准备,转身窜进人群,二人一追一逃,返回了家中。

    待送走岳南来,陆升面上的笑容顿时散得干净。

    沈伦虽然行事隐秘,被陆升一路紧盯,难免露出破绽。

    闹市当中人来人往,却有一人在同沈伦擦肩而过时,悄悄塞给他疑似信件的物事。

    那人陆升凑巧也认识,正是早晨前来迎接云婵姐弟,还自他手中接了跌打药酒的管事。

    第22章 贺新郎(七)

    数日之后,陆升正在清明署中聆听总掌执事贾骏教诲,贾骏虽然身在军营,行事却有十足十的文官风范,举止文雅、言辞轻和,总对陆升上呈的报文吹毛求疵,小则嫌他运笔刻板、字无神韵;大则嫌他行文朴素、辞藻匮乏。每每令陆升头痛不已,以贾总掌这等目高于顶,只怕唯有王羲之、左太冲这等大家方能入眼,他却唯有低头受教一途可选。

    百里霄与他同在房中,此刻却半点不敢出声,只藏在书架后头整理卷宗,生怕引火烧身,也被贾总掌教训一番。

    陆升正被这老学究念得昏昏欲睡时,书房门外突然传来忙乱脚步声,虚掩的木门竟被人猛推了开,姬冲跌跌撞撞冲了进来,他面色惨白,上气不接下气道:“陆、陆大哥!大事不好!”

    贾总掌却是处变不惊,横了姬冲一眼,慢条斯理捻着胡须道:“放肆,军营之内,横冲直撞、自乱阵脚,当罚三十……”

    姬冲见机得快,立时抱拳对着贾总掌躬身一行礼,沉声道:“总掌大人,大事不好,有一队王府侍卫前来捉拿陆功曹!”

    贾总掌花白眉毛皱得愈发深,自座前站了起来,急急绕出书案,追问道:“哪个王府?因了何事捉拿?”

    姬冲喘得气急,两手撑着膝盖,一面摇头,一面断断续续道:“不、不清楚,我一听闻王府拿人,便忙忙赶来报信……”

    百里霄闻言怒发冲冠,大步走出书房,拔出刀来,好似铁塔一般堵在门口,大声喝道:“我不管你犯了什么天大的事,陆大哥!我断后,你先走。”

    陆升一头雾水,贾总掌却已道:“我羽林军清明署的人,岂能任由他什么王府说拿就拿,陆升,你先避一避,万事有老夫为你做主。”

    他一撩官袍衣摆,就往门外走去,姬冲喘够了气,站直身道:“陆大哥你放心!我请刘师爷去知会了卫将军,你先安心避一避。”说罢一路小跑,追贾总掌去了。

    陆升被留在房中,只觉又是感激、又是不安,跟在其后也要迈出书房,却被百里霄横手一拦,那少年豪气干云道:“陆大哥,此处交给我便是,你快些从后门走,去寻卫将军!”

    百里霄身形魁梧,这一拦竟如门神般将他挡下来,陆升握住他的手臂,着急道:“虽然不知何事……然而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岂能连累同袍?阿霄,让我出去。”

    百里霄却不动如山,慨然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这少年开口便掷地有声、慷慨激昂,陆升却哭笑不得,只道:“王府侍卫也是我大晋臣民,你要和谁同仇敌忾?”

    他话音尚未落,书房外的回廊却又传来一阵密集而来的脚步声,为首竟是姬冲在大吼道:“保护陆大哥!”

    随即一列身着青灰袴褶的羽林军好似铁流涌入,将清明署办公书房团团包围起来,守在门前廊下,荷戈执剑、全副武装,如临大敌般瞪着院门口。

    院外亦是涌入一群靛蓝袴褶的王府侍卫,占据了大半院落,手握兵戈,彼此怒瞪,眼见得就是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势,姬冲先发制人,立在众羽林军之前,扬声道:“什么人擅闯军营!”

    侍卫当中一个队长模样、络腮胡的壮汉迈步走了出来,怒道:“放肆!我等俱是通传之后,得了允准,堂堂正正走进来的,你这小儿郎信口雌黄,竟张口就扣上擅闯军营的重罪,其心可诛!”

    姬冲出师不利,终究比对方少了些年龄阅历,气势顿时泄了,结结巴巴道:“你……你等休想在我营中拿人!”

    那壮汉铜铃似的两眼一瞪,正要开口,却突然自众侍卫身后传来清亮爽朗、宛若黄鹂鸣空谷的女子笑声,那女子笑了一阵,方才道:“临行前我曾同祖父打赌,眼下果真就被误会了,文秀,还不退下。”

    那壮汉看着凶神恶煞,不料名字却这般秀气,他也不以为意,低头退至一旁,众王府侍卫如潮水般分开,露出一条通道,一名红衣的女子款款走了出来。

    那女子身形并不如何高挑,然而一身衣裙绛红如火,笑容明艳,移步之间,掖袖阔长如云,裙摆繁花织纹有若波翻浪涌。

    周围人不觉间尽数敛了声息,望着这年轻女子有些发怔。

    振绣衣,被袿裳,秾不短,纤不长,步裔裔兮曜殿堂,忽兮改容,婉若游龙乘云翔。

    宋玉一阕神女赋锦辞玉藻,也描画不尽眼前这女子风华,若说当真有何人能与这佳人比肩,且能有过之而无不及,陆升思来想去,也只有一个谢瑢了。

    那女子应是惯受众人瞩目,丝毫不以为意,仍是笑容可掬,穿过众侍卫环绕,卓然在羽林军林立的枪戟前站定,方才道:“楚豫王府司马倩,奉祖父之命,特来邀请陆功曹过府一叙。”

    她落落大方、无畏无惧,反倒令得一众羽林郎讪讪收了兵戈,士气乍然而歇,便有些不知所措。

    百里霄眼珠转了两圈,方才忆起了楚豫王是什么样的人物来,不觉扭头惊道:“陆大哥,你何时同那闲散老王爷攀上了关系?”

    陆升也愣了片刻方才恍然大悟,当初谢瑢也隐约提过,那云婵姐弟的祖母,正是老楚豫王的胞妹,如此算来,这位名唤司马倩的王府郡主,同云婵、云烨倒是表姐弟的关系。

    如今来请他,必定同云婵之事有干系,于情于理,陆升也不便推拒。

    他只得苦笑道:“此事一言难尽,改日再同你分说。”一面迈出了书房门,方才见到贾总掌自院门外现身,对他缓缓一点头,示意他大可自行其是,不必忧心其它。

    陆升更是放下心来,往前迈步时,众位同袍便各自退了下去,姬冲愈发怅怅,小声道:“陆大哥……”

    陆升握一握他的肩膀,低声道:“无妨。”

    他又对周围羽林郎抱拳道:“各位同袍,此乃误会一场,陆升在此谢过诸位。”

    众人顿时松口气,轰然应和,各自散去了。

    陆升方才转向司马家的大小姐,不觉在心中感叹,素闻楚豫王数代碌碌无为,不事君、不问政,全无半点过人之处,唯有如今得了一位掌上明珠,明艳美色,轰动建邺,同云婵共称京师双璧。陆升有幸先后见了两人,只觉果然名不虚传。

    心中百转千回,面上却恭敬有加,行礼道:“陆升见过郡主。”

    司马倩落落大方,朗声笑道:“陆功曹莫要客气,我等冒昧打扰,却要请功曹海涵。事不宜迟,陆功曹请。”

    陆升连道不敢,只得朝清明署大门行去,门外停了一辆宽大马车,却是四面开敞,只垂着透薄轻纱,在外头能将车中一览无余。

    两名侍女便迎了上来,将上车的小凳摆在地上,娇声道:“郡主请,陆功曹请。”

    这马车同马车主人俱是坦坦荡荡,陆升虽觉不妥,只是司马倩尚能不拘小节,他堂堂羽林郎,岂能落于人后?索性当仁不让,待司马倩坐得妥当,他便也迈入马车中,在司马倩对面安坐下来。

    不料他甫一坐下,司马倩又噗嗤一声笑出声来,陆升顿时面红耳赤,只觉受了玩弄,便禁不住有些恼羞成怒。

    司马倩见他脸色异样,连忙敛了笑容,端坐肃容道:“陆功曹莫要误会,我不过觉得谢瑢相中之人果真胆色过人、与众不同,不免有些高兴罢了。”

    陆升不料自她口中又听见谢瑢之名,又听她一句话赞了两人,不觉心头快慰,咳嗽一声道:“想不到郡主也认识谢瑢。”

    司马倩笑道:“我自然认得,三年前我在金钟山赏梅,偶遇谢瑢,惊为天人,便立誓非卿不嫁。不料那人铁石心肠,冷心薄情,竟拒绝得斩钉截铁,一点情面不留。”

    陆升不禁哑然,既惊这郡主胆大妄为,亦惊谢瑢美貌祸国殃民至此。

    司马倩却仍是满面愉悦,又续道:“他既然不喜欢我,我自然也不喜欢他,此事不了了之。只不过,最近传闻,神鬼难近的谢大公子竟结交了一位友人。更不惜为了那位,破了绝不容人留宿的惯例。可巧祖父要请陆功曹,我便自告奋勇来了,要借机瞧瞧,究竟什么人能让谢公子一而再、再而三破例。”

    陆升见她饶有兴致,用一双翦水秋瞳的眼眸仔仔细细打量他。马车辚辚,在众侍卫簇拥下穿过街巷。风吹拂得薄纱飘扬,虽然来往行人俱都远远回避开,然而这般鹤立鸡群,更是让这郡主全神贯注打量男子的模样落入行人眼中。

    陆升便不觉有点后背生寒,忙往一旁侧坐了些,低头道:“这、谢公子仗义,实则别有隐情,破例也是无奈之举。”

    司马倩道:“哦?谢瑢这冷心冷肺的木头,何时变成仗义的侠客了?究竟什么隐情?”

    竟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来。

    陆升苦笑道:“只怕要请郡主去问谢瑢本人。”

    司马倩轻轻一哼,不再打量陆升,转过头去,自侍女手中接过一杯热茶,“祖父神神秘秘,你也神神秘秘,你们男人惯会故弄玄虚,生怕叫人瞧出些露怯之处来。岂料本身就破绽百出,本郡主不过懒得同你计较。”

    陆升仍是苦笑,却不敢应是,只是心头愈发迷惑,云婵之事若是仍有首尾,为何云府不见动静,反倒是楚豫王府出面?再则,要破此局,寻谢瑢方是上策,为何还要寻他?又要借他之手请谢瑢出山不成?

    思忖之间,马车已进了王府,又行了约莫两盏茶功夫,方才在一间灰墙黑琉璃瓦的五进房外停下来,众侍从上前,迎接陆升入内,司马倩却被拦在了外头。

    第23章 贺新郎(八)

    陆升穿过大堂,迈入书房之中。

    那书房内十分宽敞,一名相貌清癯老者正立在一个靠墙高脚方几跟前,低头打量。那方几上放置着一个两尺见方的木盒,红漆金箔,喜庆富贵,只是颜色却有些陈旧,也不知放了多久。

    此时箱子敞开,露出其中装盛的正红色嫁衣,隐约露出凤凰尾羽的纹路,光华璀璨,耀人眼目。

    陆升见他神色沉静,若有所思,便悄声走了上前,道:“陆升见过楚豫王。”

    楚豫王年近古稀,身姿颀长,听闻陆升走近,仍是垂目看着那木盒,突然道:“云婵穿的嫁衣,原本是我楚豫王府之物。”

    陆升知道还有下文,只应了一声是,楚豫王果然轻轻叹了一声,却只是叫人看座奉茶,又过了少顷,方才又道:“七十年前,元帝在位时,曾发生过一起举朝震动的大案。”

    竟是突然说起了不相干的旧事。

    陆升虽不曾熟读本朝历史,一说到七十年之前,举朝震动的旧事,却仍是隐约忆起了少许,试探问道:“王爷说的,莫非是光禄勋大夫贪墨案?”

    楚豫王道:“正是……光禄勋大夫王洞之女,原本同我先父定了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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