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鬼升天录》百鬼升天录分节阅读11

    陆升立在窗前,望着微微打开的窗缝,那青烟袅袅,徐徐钻出窗外,因是就寝时分,四下里万籁俱寂,偶有几声犬吠虫鸣,却衬得整个庄子愈发空辽寂静。

    他便不觉又察觉心头烦躁不安,却寻不到源头,只得死死握紧了剑柄,眉心紧皱,过了许久,方才长叹一声,吹熄蜡烛,缓缓和衣而卧。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窗外突然响起“叩叩叩”三声敲击,陆升倏地睁眼,抄起佩剑,便起身便蹿到了窗边,藏身墙后,小心望去。

    窗外正是满月,月光洁白如银,照得庭院中泛着一层青光,隐约有个人影映在纸窗上,又抬起手来,不疾不徐,“叩、叩、叩”,敲了三下窗棱。

    因庄中寂静,这声音便分外清晰响亮,然而却无一人惊醒,就连百里霄也是鼾声如雷,不见任何动静。

    陆升悄无声息走到百里霄身边,将他又推又敲,再掐人中、抓着肩膀摇晃,却也不见他有半点苏醒迹象。陆升心中一沉,便惊惧往香炉看去,莫非这香炉中燃的是迷香,才令得百里霄昏迷不醒?

    然而为何他却半点不曾受到影响?

    他正皱眉时,窗外响起一个爽朗的青年人嗓音:“房中的贵客安好,在下令狐飞羽,奉命前来迎接贵客。”

    陆升回身到窗前,推开窗朝外看,正有个一身青衣的年轻男子立在院中,月色披沐而下,那男子头束青巾,深衣宽袍阔袖,外青内白,腰间缀着璜珪,颇有前秦遗风。面色莹白,容貌柔和俊雅,额头上一抹狭长的棱形红痕,疑似胎记,却分毫不损他的风仪容色,虽然比谢瑢差了几分,仍旧是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他嘴角含笑,两手抱拳,对着陆升深深一揖,“令狐飞羽敢问贵客尊讳?”

    陆升一时怔然,这青年连他姓甚名谁也不清楚,却知道他是贵客,不是认错了人,便是别有用心。

    陆升沉声道:“在下姓谢,单名一个升字。敢问令狐公子,所为何来?”

    令狐飞羽温和笑道:“原来是谢先生大驾光临,我家主人广宴宾客,还请谢先生同在下前去,莫要辜负了今夜的良辰美景。”

    月满如玉轮,清辉洒山巅,将这寻常的庭院映照得犹如仙境一般剔透清幽,陆升不免生了几许好奇,这令狐飞羽也是一身清雅气质,同谢瑢约莫有一分相似。陆升索性说声稍等,挂上佩剑,披上大氅,推门而出道:“请令狐公子引路,不知贵主人是何人?”

    令狐飞羽在前头为他引路,那宽长衣袍徐徐扫过地上的露水,青色布料好似流水般柔和顺滑,一面笑道:“我家主人姓佘,尊讳上青下容,是小李庄东面大王庄人氏,性情豪迈,最爱设宴待客,如今能请到谢先生,蓬荜生辉,我家主人喜不自胜,正翘首以待谢公子到来。”

    陆升暗自腹诽,他随口说一句姓谢,这令狐便口口声声谢先生,却说什么翘首以待,当真客套得虚伪至极,看起来却一派诚恳,半点不似作伪,却叫人捉摸不透。

    他心知言多必失,也不多问,约莫行了小半个时辰,便见到一座恢弘宅院伫立在巍峨山下,外头一圈高丈余的围墙,每隔两尺,便挂着一盏青纱灯笼,灯笼上书一个黑色小篆的佘字,将四周映得一片灯火通明。

    几名穿着褐色衣袍的小厮打开玄黑大门,喜气洋洋迎上前来道:“贵客来了,我家主人早就候着了,快请进,快请进!”

    令狐飞羽道:“贵客姓谢。”

    众小厮便七嘴八舌道:“谢先生这边请!谢先生吉祥!”

    将陆升簇拥着送入大宅中。

    陆升便有些不是滋味,却仍是一派淡定,随同众人迈入门中,穿过两重庭院,方才见到眼前又是灯火辉煌,琉璃羊角宫灯沿着走廊垂挂,五色灯火晶莹闪烁,照得庭院千姿万妍,亮若白昼。

    阵阵丝竹声伴着婉转唱腔越过假山传来,陆升绕过假山,便见到眼前现出一座宽阔屋宇,此时数扇大门俱都敞开,红漆圆柱间垂下条条无色轻纱遮挡寒凉夜风。

    灯火映照中,无数仆从进进出出,将珍馐美味、陈年佳酿送入房中。

    那房中雕梁画栋,精致华贵,宾客排了十余排,每人面前一个黑漆螺钿的食案,跪坐如仪,正对着主位。

    主位设了两个食案,通体晶莹洁白,竟好似以整块羊脂白玉雕成,缠绕桌案四脚的繁丽牡丹纹又以金箔镶嵌装饰,右首坐着个身着大红裙衫,妆容艳丽的贵妇,左首案桌空置。

    小厮早已匆匆赶去报了信,那贵妇人忙放下手中的青铜酒樽,提着裙裾起身迎上来,一面款款福身,一面喜道:“谢先生大驾光临,令寒舍生辉,妾身佘青容有失远迎,请先生勿怪!”

    陆升听那贵妇嗓音温婉悦耳,唤他做谢先生,便觉愈发不是滋味,却只得硬着头皮应了下来,回礼道:“谢、谢升叨扰夫人了。”

    屋中上百宾客与仆从亦是起身,纷纷道:“原来是谢先生到了,失敬失敬!欢迎欢迎!”

    那贵妇也不避嫌,挽着陆升的手臂,引着他穿过众宾客行列,请他坐在虚位以待的左首案桌前,这便是主人之下,最尊贵的客位。

    仆从鱼贯而上,在陆升面前摆放各色珍馐,腊鸭片肉质细腻而嫣红,江鱼脍剁得极细,堆在一起莹白如凝脂,菜叶油绿似翡翠,珍珠丸子汆大虾,烤乳猪香酥脆嫩,金银蹄浓香四溢。鹿肝虎脑、熊掌猿舌、野猪脯、雉鸡心……琳琅满目摆了一桌。便是建邺大富之家也摆不出这许多珍奇之物。

    待得侍从为宾客斟满酒,佘青容便举起三足青铜爵,盈盈笑道:“妾身敬谢先生。”

    宴会厅中顿时此起彼伏,响起宾客纷纷扰扰的祝酒声,各自轰然道:“……敬谢先生。”

    陆升便只得举起酒爵,一饮而尽。霎时间,众人便开始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那酒液呈金黄色,有桂花氤氲香气,入口滑爽温醇,滋味却微苦而涩,自喉间一涌而下,顿时五脏六腑热意融融,并往四肢百骸散开。

    酒过三巡,又听佘青容愉悦笑道:“今日幸得谢先生光临,我大王庄夺回南井之事,便又多几分胜算。”

    一个头戴通天冠,身披鹤羽氅,胸前垂着三绺灰色长须的老人坐在第一排,拱了一拱手,笑道:“老夫掐指一算,此事当是十拿九稳,在此预先恭喜佘夫人,恭喜谢先生。”

    顿时群情沸腾,又接连对佘青容与陆升二人道喜。

    陆升既摸不着头脑,也不敢轻举妄动,手握酒爵,如坐针毡,望着满桌珍馐也是胃口全无,正待要下定决心询问一二,却忽听得厅外一阵忙乱,一名侍从小跑闯入,猛地跪在佘青容跟前,慌张道:“夫……夫人,那怪物体型又大了一倍,将两支先遣队全吃了,眼下正朝我大王庄杀将过来!”

    第12章 千年妖(四)

    那侍从话音才落,顿时满堂哗然,陆升便见到前排数名宾客惊得跌坐后仰,咣当一声踹翻了食案。

    远处传来连绵长啸,声声凄厉,尖锐得好似长针骤然扎入耳中。

    佘青容眼波一扫,怒喝道:“吵什么!有谢先生在此,今日断叫那畜生有去无回!”

    满堂嘈杂顿时被她威严嗓音压了下去,先前放大话的老者趴在地上拾起通天冠戴上,忙笑道:“佘夫人言之有理,言之有理!是我们关心则乱了。有谢先生在此,我大王庄今日必能大胜!”

    众人顿时停了慌乱动作,好似静止了一般,或跪或站、或趴或坐,齐齐望向了陆升。神色或是祈求、或是向往,不一而足。

    陆升站起身来,仰头听远处嘶嚎,他曾跟随卫苏行走于山岭,这吼声却并不陌生,他忍耐不住,脱口道:“不过区区一头野狼,生堆火就能驱走,诸位何故如此慌张?”

    不料此话一出,自佘青容而下,满堂宾客又再度变了脸色,佘青容竖眉喝道:“你究竟是何人?!令狐飞羽,你究竟请来的是什么人!”

    陆升愈发糊涂,这大王庄一庄上下行事全无章法,一时请了他来,连姓名也不知晓也待之以上宾,一时却来问他究竟是何人。

    令狐飞羽大步上前,跪在佘青容面前颤声道:“夫人,方圆千里,唯有这一处恩令如白昼之光,卑职断不会看错。”

    佘青容冷笑道:“你不曾看错,这位先生还能听错不成?竟将千年的地狼当做了寻常畜生,莫非是偷了自家师长的恩令出来?”

    陆升一听千年地狼四字,顿时心生警惕,不敢再开口,却是暗暗在心中叫苦道:“……为何偏生又遇到这些诡奇莫名的事件,抑或是这合庄上下俱都糊涂了不成?”

    那边厢佘青容已是裙裾曳地,施施然转过身来,对陆升道:“谢先生,事已至此,便不必多费口舌。你若能击退那地狼,保我大王庄取得南井,妾身自有重谢。如若不然……妾身就拿你当点心吞了!”

    周围宾客亦是包围上来,面带戾气,纷纷喝道:“不错,将他拆骨分尸,吃个干净!”

    亦有人接口道:“……留一只手给我。”

    陆升终究年轻气盛,被这番话语一激,拇指推开剑柄,露出约莫一寸的剑刃,怒道:“大胆!我乃羽……”

    他羽林卫三字尚未出口,以佘青容为首的包围圈却突然后退了一丈有余,人人面露惊恐之色,陆升便觉这些人未免太过胆小了。

    他仍是拔出剑来,喝道:“我乃羽林……”

    这次仍旧不能成语,那众人便纷纷发出惨呼,胆小者竟转身就逃,往宴厅外冲去,却在门口撞上无形屏障,跌回了厅中。满厅百余人好似困在笼中的鸟雀一般,上蹿下跳、无头无脑四处推搡奔逃,乱作一团。

    至于厅外的侍从与乐者,却早已逃散得不见踪影。

    佘青容花容失色,在众人冲撞中鬓钗凌乱,却仍是厉声喝道:“不许逃!不许逃!若敢逃跑,即刻斩首!来人,将这冒名顶替之辈杀了,赏南冥井水三丈!”

    陆升听不懂她所言,索性怔怔望向手中佩剑,这柄剑固然锋锐无双,却怎的就能将这上百宾客骇得几欲癫狂?莫非是那谢瑢做了什么手脚不成?

    他正自怔然,头顶突然一道劲风袭来,却是那令狐飞羽跃起至半空,深衣招展犹若一片乌云,手中挥舞着一根手腕粗细、闪烁青光的长鞭,风驰电掣朝陆升当头劈下。

    陆升足下沉稳,几步便避开要害,扬手斜斜撩起长剑,只觉剑刃稍有阻滞,随即无声无息顺滑斩下,轻易就将那长鞭斩为两半。

    断掉的长鞭约莫四尺有余,在半空如活物般扭曲挣扎稍许,便突然炸裂开来,化作漫天青色羽毛,纷纷扬扬飘落。

    令狐飞羽发出啊一声惨叫,面色惨淡如金纸,提着剩余半截长鞭跌落在地,竟好似受了重创般,痛苦挣扎翻滚,旁人却不敢碰他,反而愈发离得远了。令狐飞羽挣扎一阵便没了动静,陆升往前踢了他一脚也不见反应,却是气息微弱,生死未卜。

    陆升眉头紧缩,却又听佘青容喝道:“放箭!”

    他不假思索腾身一跃,掀翻了白玉食案躲在后头,一阵密集如雨的白羽箭扑扑扑击打在食案上,强力之下,那食案竟被震裂出无数裂缝。有这等威力,为何却偏要惧怕一头孤狼?

    他正疑惑时,忽然一声凄厉长啸在耳边响起,先前远在天边,眼下这一声,却好似近在耳畔,令陆升神魂一震。他扣紧剑柄,压下陡然自心底升腾的一丝冰寒惧意,寻常野兽却断不会有这等摄人心魄的本事,千年地狼四字,又再度涌现在陆升心中,只是他却全然不知这究竟是什么怪物。此时不免叹道:“若将谢瑢邀来就好了。”

    陆升正自懊恼中,却察觉不知何时开始,地面竟开始微微颤动起来,那野兽厉啸近在咫尺,清晰得好似一柄铁刷贴着耳后来回剐蹭,冰冷刺痛感灌入耳中,自刺肺腑,若是寻常人只怕早就骇得心中惊惧、四肢无力了。

    那厅中众人也早已骇得六神无主,早就顾不上攻击陆升,佘青容亦是不见了踪影。那众人当中,有些竟生出布满细鳞的尾巴、亦或头上长出生满绒毛的兽耳、亦或一根手臂化作羽翅,尖嘶哀嚎,吵得震耳欲聋,却半点压不住那凄厉狼嚎声。

    陆升心中惧怕,牙关战战,手腕一震,锋锐利剑在满厅灯光照耀下灿若星辰,剑身颤动,发出清越如龙吟的剑鸣,陆升心头惊惧便消散了大半,反倒生出了一股磅礴杀意。

    妖魔乱像,蛇虫鼠蚁,定要铲除殆尽,方能护得百姓平安。

    陆升自食案后头站起身来,一头足有一人高的六足蜥蜴正向他冲来,通体灰白,张开长有细密尖齿的大口,喷出一股黑沉沉的毒雾,尚未靠近,陆升就察觉恶臭袭来,顿时胸口烦闷,头脑昏沉。

    他屏息避开毒雾前冲,反手一剑划下,又是无声无息、毫无阻滞感,好似切入一块细腻油脂当中,将那蜥蜴切为两半。

    一招得手,心头杀意却愈发叫人迷醉,陆升望着眼前的光怪陆离,突然扬眉笑道:“原来这世上当真有妖怪,陆某今日便做一回除妖的真人。”

    他手持神兵,无往而不利,接连斩杀了数只妖物,战意高昂,那震颤肝胆的狼嚎声半点也听不见了,反倒地面颤动愈发激烈,那些妖怪化作的宾客终于撞破了大厅无形屏障,朝着庭院四面逃散,一面惊叫道:“水来了!水来了!”

    陆升正要追出去,左手腕一紧,却是被条青色的蛇尾牢牢缠住,他反手一剑斩断蛇尾,大步迈出宴厅。

    众妖好似被煞神追赶,忙乱逃窜,一个半人半兽的客人被门槛绊倒,许是惊惧太过,竟挣扎不起,陆升毫不犹豫,提剑朝那客人头颅砍下去,剑锋未及时,突然听见一声震耳轰鸣,一蓬火团在眼前炸开。

    热气袭面而来,陆升不觉闭目闪躲,再睁眼时,面前哪里还有什么半人半兽的怪物,唯有一只巴掌大的虎纹花猫自一堆衣物中钻了出来,弓起后背,朝着陆升咪咪直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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