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燃灯》雪中燃灯分节阅读33

    “好,有你照看他,我也放心些。”

    他算是将这事应了下来,杭杭仍站在原处,目送他将柳易带进了刚收拾过的屋子,微微松了口气,掏出手帕拭去额角出的汗。

    她将帕子攥在手里,不无担忧地又抬头望了望房门,但终究没有继续逾距的胆子,低头离开了春晖园。

    这院子本是宫季扬他娘的住处,可当年那位夫人乍闻老将军的死讯,一病不起,发病时须得两个身强力壮的婆子才按得住她。年幼的宫季扬遭她神志不清时打过数回,却一直事必躬亲地照顾她,最后他要领兵剿匪,不得已才亲自监工将春晖园的屋子改造一番,让她住了进去。

    屋子摆设都是按照宫夫人的喜好来的,可她发病时连自己亲生儿子都不认得,更遑论这些个装潢摆设。里头的东西换过一茬又一茬,直到宫夫人过世,宫季扬才将春晖园封存起来,不让任何人再进去。

    现在他将沈无青带进了他娘住过的地方,大有用这个牢笼将他也关一次的势头。宫夫人的事她都是听别人说的,可方才她去收拾春晖园的屋子,亲眼见到里头的摆设后,却忍不住对宫季扬说出了那番话。

    柳先生一个人住在里头,太可怕了。她边走边想,在路上撞见了齐深,也只面色苍白地微微颔首,绕过他便要走。

    齐深刚从别的地方赶回来,不明所以地叫住她:“杭杭,柳先生呢?将军呢?”

    杭杭的脚步顿了顿,回头来看他。

    “在春晖园,我正要回去收拾东西,搬到那边去伺候先生。”

    齐深愣住了,眼睁睁看着她离开,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他朝杭杭来的方向前往春晖园,却遇到了站在院门外的另一个人。

    余墨白站在那儿,面无表情地盯着紧闭的房门看,听见他的脚步声,缓缓回头来看他。

    “这是怎么了,你怎么也回来了?”齐深往里头看了一眼,什么也没瞧见,便拉着余墨白低声问,“杭杭说柳先生要搬到这儿来,怎么回事?”

    余墨白又将视线重新移到原本的位置,嘴角勾起一点意味深长的弧度。他声音里还带着些少年特有的清亮,此时却显得格外刺耳:“还能是怎么回事?内奸捉着了。”

    齐深在脑内设想了好些可能,可没想到竟是这样。他心知余墨白对宫季扬的心思,这番话不一定全是真的,可他同样知道,再给余墨白一个脑子,他也不敢空口白牙地污蔑柳易。

    他不知该作何反应,正要再问问事情原委,余墨白却又开口了。

    “齐大哥,你说,将军会怎么处置他?”

    他平时不会在背后这么说人,可不知怎的对柳易的态度总有些微妙。齐深扭头看他一眼,从他脸上看到了些嫉妒之色。

    他冷着脸叫道:“余墨白。”

    余墨白回头看他。

    “将军的事,你是不是管得太多了?”齐深与他对视,正色道,“他怎么处置柳先生,那是他的事,无论你我都无置喙之地,明白吗?”

    他存了些提醒的意思,嘴上没有留情。余墨白被他说得脸色发白,点点头,收起了那副看热闹的模样,可怜兮兮地背着手认错:“对不起齐大哥,我以后不这样了。”

    齐深见他也不嘴犟,语气软化了些。

    “我这话并非是针对你,只是……”

    “我知道的,将军的事轮不到我们插嘴,柳先生无论如何也是将军的座上客,我不该那么说话。”

    余墨白低着头抢白一通,再抬头时眼睛已有些发红:“齐大哥,我知错了。”

    他语气诚恳,模样看着又可怜,齐深叹了口气,又看了紧闭的房门一眼,伸手推着他往回走。

    “该给我说说发生什么了吧。”

    柳易被宫季扬放在榻上,眼看着宫季扬用绸缎绕过他的四肢,然后从软榻四周取出什么东西,隔着缎子将他拷了个严实。

    宫季扬的动作很熟练,像是曾经重复这个过程无数次,甚至取镣铐的时候都没有低头。他将柳易铐在榻上,又替他盖上旁边的棉被,这才在他身边坐下,伸手解了他的穴道。

    “一直封住怕你经脉逆行,还是解了吧。”他冷着脸解释一句,见柳易悄悄在被子下动了动手腕,又补充道,“别想逃,我会让人在外头盯着,你跑不掉的。”

    柳易僵了僵,把手又缩了回去,低声道:“我没想跑。”

    他躺的位置不对,枕头硌得他脖子生疼,可他不敢再动,生怕宫季扬以为他要跑。

    宫季扬嗤笑道:“刚才你和杭杭的对话我可都听见了,没想跑?”

    屋里点了炉子,暖融融的,他将身上的披风解了扔在一旁,又从怀里掏出那封被捏得皱巴巴的信,丢到柳易手边。

    “这信还你。”他说,“解释一下,我爹的冤案是怎么回事?”

    柳易犹豫着拾起信展开,却发现信纸的大小不对。

    他抬头看了宫季扬一眼,手指捏着那张皱皱的纸条,不答反问道:“这信是谁给你的?”

    “你用不着管。”宫季扬冷冷道。

    “信少了一半,”柳易有心想要让他知道这事,话到嘴边却又改了口,苦笑着说,“虽然……也不是重要的那一半。”

    他喉咙干涩,只觉自己像个百口莫辩的死囚,没杀人却死无对证。可仔细想来他也没什么可叫苦的,即使信少了后半,前半的事实也不会因此而消失——那些确实都是他亲笔写的,说到底,他确实就是个奸细。

    宫季扬却皱了皱眉:“什么一半一半的?”

    “没什么。”柳易笑了笑,“我给你说说你爹的事吧,本打算过一阵再告诉你的。”

    他想先核实这消息再找机会跟宫季扬说,可眼下这样的情况,再瞒下去也没意思了。

    他把沈无青在信中说的一五一十都告诉了宫季扬,权当是一点补偿。可宫季扬听过后却没什么反应,像是他说了个不甚好笑的话本故事,冷淡地转身去沏茶。他沏好了茶端到榻旁,却不将杯子递给柳易,自顾自地喝起来,任由另一杯热茶在手边放得凉透,他才端起来倒在一旁的痰盂里。

    将空杯子放回桌上,他扭头去看柳易,似笑非笑地问:“这算什么?”

    柳易垂下眼帘,他也认为不算什么,毕竟宫老将军都过世十多年了,宫季扬做了这些年的逆臣之子,早已不将这名头放在心上,现在平反又算得了什么?

    唯一能让他高兴的,也只是能在他爹坟头上柱香,告慰他的在天之灵罢了。

    “至少能还老将军一个清白。”他低声道。

    “老子欠的债,儿子来还?可还给谁呢,我爹都死了这么多年了,顾怀想翻个案打发我了事?”

    “我不知道三王爷是怎么想的,可在我看来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柳易轻轻叹了口气,“他能为燕王府惨案延迟一月登基,应当不会抱着打发你的心思来为你爹翻案。”

    “你倒是向着他,”宫季扬盯着他垂在肩上的一缕头发看,闻言将视线移到他脸上,“也对,你和他的军师是一伙的,怎么会不向着他?”

    “我和顾怀素未谋面,断没有无缘无故帮他的道理。只是纵观朝内朝外,现下能将龙椅坐稳的人只有他一个,为了黎民百姓着想,我……”

    柳易本想说“帮理不帮亲”,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事到如今,他和宫季扬还算哪门子亲?

    “怎么不说下去?我还想多听听柳先生对天下大势的看法。”宫季扬哪里知道他想说什么,全当他是词穷了难以辩驳,“为了黎民百姓在我这儿演了好几个月的戏,真是难为你了——哦,演戏是你的本行,也算不得难为,演得挺好的。”

    他的话像针似的,扎得柳易心口一疼,难受得很。

    “我若是真有那么好的演技,定会早早寻个借口脱身。”他将信纸捏作一团攥在手心里,指甲嵌在掌心的肉里也不觉得疼,“是我的错,我不该骗你,可我也不全是骗你。

    “至少我的心是真的。”他低声说。

    他对自己的立场心知肚明,说这话宫季扬多半也不会信,可他没说假话,否则他离开军营时根本不会带走宫季扬的锁。

    宫季扬的眼睛像长在了他身上,盯着他看了许久,突然笑起来。

    “柳长明,你说这话心虚不心虚?”

    他欺身过来,一只手抵在柳易心口上,一字一句地问:“到如今你还在骗我,心虚不心虚?”

    柳易不避不让地与他对视,语气平静。

    “我不心虚,只有这一点我不心虚。”

    他伸手入怀,动作别扭地掏出一个小盒子,在宫季扬眼前将盒盖揭开。

    “若是我心虚,当初就不会收下这个。”

    宫季扬低头看了盒中的长寿锁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不出他在想什么。柳易被他铐着双手,他靠得又太近,为了不让镣铐碰到他,柳易自己的手腕被硌得生疼。他正要开口说话,宫季扬却猛地劈手夺过那盒子,将它远远丢到了墙角。

    “这东西你还留着做什么,不过是孩子的玩物罢了。”宫季扬盯着他的脸,像要从他脸上看出字来似的,“唱戏还唱全套,柳先生果然是名角儿。”

    他俯身近乎报复地咬住柳易的嘴唇,在柳易疼得下意识地退缩时捏住他的下巴,冰凉的手指像刀似的抵在他的下颌,嘴上却温柔了些,舌尖描摹一阵嘴唇的轮廓,又将柳易唇齿间的血腥味扫走。最后他放开了柳易,在他耳畔低声道:“既然这全套里包括了亲嘴儿,那我再做点别的,想来你也不会推拒?”

    柳易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落在掉到角落里的木盒上,垂下眼帘没作答。

    他越是沉默,宫季扬心里的怒火就燃得越盛。他捏着柳易下巴的手指愈发用力,几乎要将骨头捏碎,柳易却只是看着他笑了一笑,艰难道:“你不会的。”

    “我不会?”宫季扬松开了他的下巴,却将手移到了他的领口上,“你以为自己是谁,凭什么觉得我不会?”

    “我认识的宫季扬不会这么做。”柳易轻声说。

    他说得轻描淡写,眼里却满是笃定,仿佛吃准了宫季扬不会拿他怎么样。

    宫季扬恶狠狠地盯着他,足有半柱香后,他愤怒地将柳易推到一旁,摔了桌上的两个杯子,怒气冲天地离开了。

    柳易听着他将门“砰”一声摔上,视线又落在角落里。

    他就静静地靠在墙边,游魂一般无声坐着,等杭杭背着小包袱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时才轻声开口道:“能替我把你脚边的盒子拾起来吗?”

    天已经黑了,屋里却没有点灯,杭杭推门时还以为柳易睡下了,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

    “吓到你了?对不住了。”柳易在黑暗中道,“我行动不便,得让你替我捡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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