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咬的动物们》撕咬的动物们分节阅读7

    克莱斯特摇摇头,套上他从地摊上买回来的冲锋衣。作为外乡人,这座城市给了他足够的馈赠,这件衣服就是其中之一。衣服一百块,有保暖内层,外头是不适合他的橙色,而它的防寒品质远远高于价格,绝对是赃。

    克莱斯特下了楼,雾霭沉沉的天色中,他掏出口罩戴上。“甲醛和雾霾总有一个适合你”,他离开这座城市多年之后,可怕的社交网络又多了这么个说法。水果摊和水果摊的长毛狗并没有出现在应该的位置上,年虽然过了,倒还没出正月,人就不会齐。克莱斯特搂紧兜帽,双手揣兜,关好楼下的程控门。

    艾德里安在地铁口的地摊边上,与黑色的行李箱一起隐匿在避风的角落,除了些许陌生感,他与之前别无二致。有人回得晚,就有人回得早。克莱斯特跑步上前,掀开兜帽。

    “旅店订在哪?”克莱斯特问。

    “没订,”艾德里安拽过拉杆递给他。

    “哦,”克莱斯特接过箱子,“洗漱的东西有吗?”

    “我哪会想这些事。”

    艾德里安揽住克莱斯特的手臂,仿佛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差旅、和先前的公事并无两样,他们从未分离。而不可忽视的陌生感从克莱斯特胸中涌起,仿佛旧时代的噩梦,不再疼痛,却也不再新鲜。

    克莱斯特带艾德里安去他的住处,他让艾德里安坐在客厅里最靠近暖气的沙发上,自己跑去卫生间插上热水器的插头,又拿出扫帚。

    “不必扫了,”艾德里安套上老王的毛绒绒拖鞋,鞋面上晃荡的脏毛球让他感到诡谲的异样。

    “我本来就要扫……我不是自己住这,室友回来会说。”

    “嗯,”艾德里安蹬掉拖鞋,展开双腿踩到沙发上。

    “吃了吗?”克莱斯特用他惯常的腔调问。

    艾德里安并没有回应他,这让他意识到自己刚才说的并非他们之间共通的语言。

    “你吃午饭了吗?”他重新用英语问。

    “没,我不是很饿。”

    “但你也要吃,我去给你买,”克莱斯特小声说,“你想吃什么?这有很多好吃的。”

    “国际通用食物,”艾德里安晃晃手指。

    “好……”

    “室友怎么样?”

    “穷苦人……对我很好……现在是他们的节日,一个长假,不然我还能让他们做饭给你吃。”

    “我听闻过这个国家餐饮丰富,大概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嗯,有你吃的。”

    “天气,空气糟透了。”

    “是这样……所以……你是来叫我回去的吗?”

    “下周在莫斯科有事要谈,顺路来看你。”

    “哦,”克莱斯特把沙发上的报纸塞进茶几里,“这可真够‘顺路’的……”

    “出了美国,到哪都顺吧。”

    “哈哈……”

    “哈哈。”

    “所以我还是有机会自己回去。”

    “你自己决定,”艾德里安解开衬衫的扣子,“空调遥控器在哪?温度调低点。”

    “哦,这个不能调,这个叫‘暖气’,是集中的中央供暖,”克莱斯特解释道。

    中央,这听起来有点“中心”的不可言说的味道。艾德里安从行李箱里找出换洗衣服,脱去衬衫。这时克莱斯特也把客厅扫好了,他打开电视,把遥控器放到艾德里安手边,重新套上冲锋衣,到门口换鞋。

    “我去给你买吃的,”克莱斯特说。

    艾德里安毫不怀疑克莱斯特会趁机逃跑,逃离这座城市,逃离他,一如克莱斯特经常做的那样,本性难移。

    “我不是很饿,”艾德里安重复道。

    “零食,”克莱斯特拎起脚垫上的购物袋。那是超市烧酒附赠的无纺布提包,鲜红的底已经有点脏了。艾德里安舔舔干燥的嘴唇,这房间里的温度和湿度虽比伊拉克好点,但也足够让他感到烧灼,而心中不为所动:如果克莱斯特想跑,也只能随他去了。但比起这有前科的忧虑,他体味到的是另一种沼泽般的凝滞。

    门合上了,发出的响声让人联想到锈迹的味道。电视里播着tv7的战略忽悠局□□,如果艾德里安听得懂,一定会冷笑一声,说:“没半句真话。”战略忽悠局之后是养殖节目,从字幕的只言片语中可以看出,市场策略的分析比张局座也好不到哪去。艾德里安将听不懂的语言作为白噪音接受,时差的疲乏又让他无法入睡。困顿和轻微的焦躁中,窗户响了。

    艾德里安从沙发上坐起来,看着那个身材矮小的男子从窗户踩到老王的床上、留下黑色的脚印——后来他们的邻居用了一个下午才把床单洗干净——打开门和他对上眼,再掏出刀子。水果刀,这贼不光本事不行,脑子也不太好,初出茅庐就碰见个雇佣兵头子,运气也糟到了极点。尽管艾德里安远离战场多年,他的肌肉依然记得如何搏斗。

    艾德里安把咆哮的贼摁在四条腿的椅子下面,语言不通,他和对方都没法应用自己的优势,也省却了不必要的麻烦。艾德里安翻了翻杂物筐,找出条塑料绳把贼绑了个结实。后来他知道那条塑料绳是用来绑两轮车的,克莱斯特偶尔会推着两轮车去超市,买足半个月的东西不出门。

    “国际通用食物”,克莱斯特套好口罩,跨上自行车,在肯德基排了几分钟的队,买了两个全家桶。又到旁边的菜场去,对比他记忆中最后的纽约物价,买了些适宜水煮的蔬菜,隔壁老王就比他强多了,老王好歹知道白灼。

    克莱斯特发现客厅里多了个陌生人的时候还是吓了一跳,但那份惊讶、或者说恐惧,倒也没他几年前的任何一个时刻来得强烈。他放下食物,呼唤艾德里安的名字,回答他的是卫生间的水声。糟糕,他还没告诉艾德里安那些杂牌子的沐浴用品什么是干什么用的。好在艾德里安自己用得还满意。北京的气候,一下午不洗,头发就会发柴,有得洗就好过一切。

    克莱斯特从浴室的缝隙把浴巾递过去。几条浴巾前几天洗了——入乡随俗——有条一直在暖气上烘着忘记拿下来。艾德里安赞美浴巾的温暖,赞美他家养动物的体贴。克莱斯特笑着挠挠头,那一瞬间他失去了时空概念,仿佛他们依然还在纽约的住处。所以可以想象,身后的贼开口骂人打断他的虚空念想时,他骂得有多凶狠。

    “我有句妈**送给你,”他是用这么一句开头的,当时他觉得自己京片子讲得还可以了,可以到发展其他语言的程度了。然后克莱斯特在他招架不住的叫骂中拨了呼家楼派出所的电话。

    警察上门时艾德里安还没洗完澡。对于克莱斯特,派出所常客了,偶尔他会为几百块跑腿费帮这个国家中这个城市之外的外乡人报案。所以警察是这么说的:“又是你啊,你怎么老遭贼呢,你搬过来俩月遭了仨次,是包子就别怪狗惦记。”

    “入室可是头一遭,”克莱斯特辩解道,不过听起来有些苍白。

    这时艾德里安从浴室里出来,问:“警官和你说什么?”“这个贼是惯犯,”克莱斯特回答。艾德里安隐约感到不是那个意思,尽管他没有确凿的证据。

    “家里不会遭贼,”送走民警后,艾德里安说。

    家里遭的是更为可怕的对手。克莱斯特没回答,拎来水桶洗拖布,艾德里安坐到离暖气比较远的一侧,往头发上涂精华露。电视开播蝎子养殖的时候,他们坐到沙发上吃零食了,口味有些许不同。克莱斯特边向艾德里安解释这个国家的屠宰流程,边想着如何料理那些蔬菜,艾德里安建议做成沙拉,克莱斯特翻了翻冰箱,前年的酱料打开都是绿毛。这样他们就又缺一瓶沙拉酱了。

    之后的事情克莱斯特便记不太清细节了,多年之后艾德里安再提到这段日子,仅有一些片段充斥在他脑海里。当天他们没再说任何严肃的事,因为时差,艾德里安晚上六点就睡了,克莱斯特拿着鼓楼买的破解psp在艾德里安旁边玩了会太鼓,到十点也睡了——克莱斯特平时可是十二点到凌晨两点才睡,尽管那时他已经不年轻了。艾德里安并不是个随遇而安的人,任何床铺都要经过恰当的考量,而那晚他睡得安稳极了。

    次日早上五点,艾德里安把克莱斯特吻醒,尽了恰当的婚姻义务。克莱斯特突然感到心空了不少,好像旧日阴影中的一部分从他灵魂深处消失了,尽管不完全、不彻底,可还是消失了一部分,在异国出租屋的床上,不是柏林的家乡、不是伊拉克的战场、不是美因茨的城堡也不是纽约的住处,而是在东方的国度、旅行的中途。像是命运给予的考验终于到了时间的期限,精妙地选择了这个地点。

    克莱斯特用义务应有的态度回应艾德里安,这让艾德里安也感到了模糊的改变,他们甚至还从这沉默的纠缠中得到了些许快乐。

    克莱斯特还是带艾德里安出了门,出门前给艾德里安套上老王的旧衣服,这样他们看起来就像两个普通的洋**丝了,再拿上诺基亚最老的型号,这样可以避免不少麻烦。他们在周遭吃了一圈,每个饭店都点一两个推荐菜,每个铺子都没吃太饱。而且巧妙地避过了烤鸭、果脯、驴打滚、炸酱面、豆汁、炒肝、茯苓饼、卤煮、沙琪玛,取而代之的是羊肉泡馍、臭鳜鱼、小笼包、冷吃兔、米线、螺蛳粉等等在产地都不太容易吃正宗的东西。艾德里安龇牙咧嘴,他没法理解为什么一天可以吃到这么多臭烘烘的玩意,他对这个国家留下的印象也就如此了,却丝毫没有怀疑家养动物的品位。

    五天后,艾德里安飞往莫斯科,克莱斯特的室友夫妇也从老家回到了住处。克莱斯特收拾行李,和室友吃了顿散伙饭,又给房东发了退租的短信,房东用支付宝把押金退给了他,那时支付宝提现还不收手续费,淘宝刷单也没到要整治的地步。

    八天之后克莱斯特出现在纽约的家里,艾德里安和吉米迎接他,仿佛他未曾离去,仅仅是下班回来。

    ☆、第 18 章

    艾德里安满意地看着他的伴侣躺倒在他的床上。克莱斯特深陷于床铺之中,身着带有勋章的黑色军装、剪裁优良的长裤和崭新的高筒马靴,马靴没有在室外踩过,鞋底与鞋面一样洁净。艾德里安检查对方身上的镣铐,收起钥匙,拿起五斗橱上的黑色骷髅帽放到克莱斯特枕边。

    “早上我刚退烧,四肢无力,脑子空空,”克莱斯特发出轻微的呜咽,“你非要今天玩吗?”

    “我们等衣服用了一个月,布置房间用了一个下午,你说呢?”艾德里安刮了刮伴侣的鼻梁,“因病被俘的党卫军军官,没有比这更好的安排了。”

    “呜嗯,”克莱斯特从喉咙里挤出不情愿的声音。

    “你会喜欢这个游戏。”

    “咕嗯。”

    “我去换衣服,你大概要等二十分钟,先睡一觉吧。”

    “好。”

    艾德里安离开房间,关上门,克莱斯特微微转动脑袋,查看艾德里安的卧室。他看到敞开的衣柜,一半是艾德里安常穿的衬衣,另一半原来是艾德里安的旧军礼服,现在被收了起来,留下空荡荡的半个柜。克莱斯特摇了摇头,他们自认识以来便分房睡,这里与其说是为他们预留的共同卧室,不如说是他给艾德里安留的冷宫。克莱斯特很少主动进入这个房间,他睡在阁楼上。

    书桌前放着反光板和摄像机,他们为这次拍摄准备了几个月。情节、台词、布景和服装,耗时长久但并无定数。克莱斯特感到些许自由的意味,他并不清楚那是不是错觉。

    他记得书桌上是艾德里安的苹果电脑和杂物文具,床铺垫着浅色的绒毯,吸收了他大多数的烦闷。这个房间也不坏,他想着,睡在这儿也好。

    这时传来了敲门声,紧接着门开了。看到艾德里安的时候克莱斯特轻轻出了一口气,并没有笑出来。艾德里安身着第一步兵师的服装,棕色夹克和长裤配上傻兮兮的带扣靴,没有武器,看起来多少有点滑稽,更和克莱斯特身上剪裁优良的邪恶军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是艾德里安戴维斯上校,”艾德里安用他惯常的温和腔调说,又从身后变出一篮水果,满意地看到克莱斯特眼前一亮。

    “您还记得自己是谁吗?”艾德里安用德语问。

    克莱斯特绷紧身体,他有几年没开口说这门语言了。

    “齐格飞防线?雷马根大桥?”艾德里安追问。

    克莱斯特仔细在脑海中搜索着他对历史的了解,试图回忆起西线附近的部队情况,但他实在想不起什么。他对这段历史并不关注,非要说了解,也只是民族主义上的了解。

    “您能说话吗?”艾德里安把水果放到五斗橱上,坐到床边。

    “啊,该死的,能,”克莱斯特试图向床铺深处躲去,被精心设置的镣铐拉住。

    “你叫什么?” 艾德里安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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