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大教堂的倒掉》论大教堂的倒掉分节阅读3

    “对不起,对不起,”timothy举起双手,今天他的头发梳成了辫子,穿着格子衬衫,“你还好吗?”

    马萧萧背后一层冷汗,手忙脚乱地扒了扒桌上的东西,脸上还有胳膊压出来的红印子,“对不起教授,我睡着了。”

    “不不,如果你累了,没有问题——我只想确认一下,你没有不舒服吧?这个时候睡着了?”

    timothy指着实验室里的其他人。

    jacob在全神贯注地摆弄一台相机,rachel用叉子戳着沙拉在看youtube,david把薯条一根一根捡起来。

    这不是午休时间吗吗吗。

    “我很好,没事,是一个习惯……中午睡一会儿。中国人的习惯。”

    timothy一愣,随即哈哈笑起来。

    rachel扭过头,说:“先生,我曾经犯过和你一样的错误,叫醒一个台湾来的博士后,他愤怒地说,如果庄子的妻子也这样关心他,中国的哲学就会缺少很大的一块。”

    rachel是硕士,研究梦。马萧萧一下没听懂,david给他重复了一遍。整个实验室大笑起来。timothy拍拍他的肩,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拿了东西,找笔写了两张备忘录,贴在固定电话旁边。

    马萧萧看着他忙碌,实验室到处都是tips和涂鸦,荧光板,墙上,桌子上,冰箱上。有两面墙都是摆着电脑的小隔间,正中的会议桌上竖着timothy的新书,骰子,陀螺,和一个拆开的大脑模型。

    屋角立着一根长长的海报筒,第一天到实验室,jacob操着中东口音的英语给他解释了半天,实验室的顶灯是感应的,有时候房间里人少,灯自己就灭了,懒得起来走动,就可以用它戳一下天花板。一群高级科研人员,如此土的办法。

    马萧萧抽了面巾纸擦额头,晃了晃鼠标,e-prime又在显示器上亮起来。

    室内明亮和谐,有条不紊。窗外的树梢已经开始泛黄,镶着金边的浓荫上,大教堂的尖顶醒目地浮现出来。

    “啊,你心理素质真好,要是我午睡被我导师叫醒……”吕芳不自觉地打了个抖,“估计要吓出睡眠障碍了……”

    “别这样,”马萧萧也不自觉地打了个抖,“老外不在乎这个,白人教授绝对不加班,实验室一到周末就看不见人。换成我国内导师……”

    “停,停,换下一话题,”黎音音也打起抖来了。

    “好的,好的,和博士生讨论导师,实在太粗鲁太伤感情了。”

    隔壁的两个女孩子周末来家里做客,自带椅子。马萧萧觉得太寒碜了,早晨蒋老师出门前他问了一句,要不要买个沙发。蒋老师说,啊,你觉得需要就可以买,走的时候可以自己卖掉。

    蒋老师经常不在家,他其实不是老师,洋it男一枚,借调在这边的大企业做项目,所以老婆孩子丢在另一个州,自己来这里租房子。社会人,可能应酬多,马萧萧也不好意思问。

    马萧萧得承认,他不喜欢蒋老师。蒋元仁来美国二十年有余,汉语都有点磕巴了,把美式的直截了当学了十成十,却转得生硬,一点也不nice。大概因为自己有儿子的缘故,对马萧萧还算和气,单做室友,尚可接受。而吕芳和黎音音来找马萧萧玩,总是避开他。

    当然,两个女孩子要是没事往个大叔家里跑,本来也很奇怪。

    “蒋老师还好啦,我们刚来还载我们去买过菜,不过感觉他挺忙的。音音驾照也考了,我们在看车,徐广懂这个,认识车行的人,正在请教他。”

    马萧萧忍不住笑了。

    吕芳拍手道:“你见过他和scott了对不对?这两个人好玩死了!”

    说英语的中国小哥叫徐广,也是访学,在商学院。当天遇见,聊了不多句,就超级热心地带马萧萧去办了学校id和gopass卡。他室友scott就是visa office的行政人员,来自亚利桑那大沙漠的一条壮汉,金发碧眼络腮胡,左青龙右白虎,说一口倍儿溜的汉语,在中国待过四五年,北大念的古代文学硕士。

    “我那天开玩笑的,他俩不是gay啊,真不是。” 吕芳狂摆手。

    马萧萧说:“我知道,scott女朋友很漂亮。”

    scott女朋友是中国人。聊天时掏出手机,一脸骄傲给他秀照片,童颜巨*乳文艺范,像小野洋子。

    “哎哟,but徐广我就不知道了,你看他整天戴那帽子,穿那风衣,那小头梳得,蔡康永似的,就差顶个鸟了。”

    “还涂护肤品,我那天在图书馆看到他,拿着一支护手霜在搽,我说我都不用这个东西,你竟然随身带。”黎音音捂嘴笑。

    马萧萧无语望天。

    说这个说得这么开心,这两个腐女是不是看出什么了。

    吕芳说:“不过他本来就比较讲究,父母以前好像是驻外记者,小时候在欧洲那边待过,学得很小资产阶级情调。”

    马萧萧说:“难怪英语这么好,一点口音都听不出来。”

    黎音音说:“对了,scott有没有问你是不是党员?”

    马萧萧:“……”

    吕芳:“美帝是不是叫你共*匪?”

    马萧萧:“……”

    马萧萧一本正经说:“我告诉他,不要乱讲话,我们拿教育部的钱出来的访学,在北美建了一个党支部。”

    两个女孩子又你捶我我捶你一阵乱笑。

    黎音音说:“哎呀你不说我都忘记了,我思想汇报还没交!”

    吕芳说:“你不要傻了,交了有人看吗?”

    那天晚上马萧萧给国内导师写邮件,写三行,删两行。

    伍钰昆年少成名,评教授时还不到三十五岁,性子刚直,却做了几年教务长,颇得罪了不少人。五十知天命,锋芒收敛了很多,人也絮叨了。而学生还是怕他。

    timothy就温暖人心得多,不拘形式,第一周开过会就让马萧萧进组。马萧萧国内的研究方向就是道德意图加工,顺畅对接。timothy直截了当地问他,在这个组里,联培一年太短,是否想过延长。马萧萧说,还需要考虑,各个方面。timothy笑起来了,说,是的,我理解。

    马萧萧开了一个月的免费试用skype,刚刚给父亲打了一次。通讯方便了,除了时差,和他在北京上学时并无不同。他父母都是生意人,正好去外地看厂房,刚才还在高铁上。

    父亲说,饭要吃清楚。

    母亲在那一头远远地说,门窗要关好。

    和十年前他在高中住校时并无不同。

    打完电话,磨磨蹭蹭发完邮件,马萧萧坐在地板上,用螺丝刀把这一周陆续到货的床架、转椅、桌子,一个个装起来,面前开着电脑,查单词。

    大三的时候他去洛杉矶交换过一个月,生活上没有什么障碍。然而第一次scott问他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时候,他脑内调动了一遍,问,对了,床单flat和fitted有什么不一样?

    scott说,啊,我懂得,我帮你上亚马逊看看,我懂得,一个人到了一个奇怪的国家,哈哈哈,这种感觉——你的床多大,full?twin?哈哈哈,你一定没有女朋友,我猜对了吗?男朋友也没有吗?

    马萧萧无语望天。

    伍钰昆个性太直,不会调和,门下的学生并不团结。马萧萧有心理阴影,把对实验室政治的恐惧一直带到了国外,尽管timothy的lab其乐融融,但他依然习惯公事公办,散会如下班。

    室友是社会人。隔壁是女孩子。生活上小事,他宁可问scott。

    虽然问过以后有点后悔。

    美国学校的行政人员都热情得令人发指,和国内形成鲜明的对照。他们系里的秘书liz是个亚麻色头发的老太太,头一次见面就夸他字写得漂亮,和他滔滔不绝地说了一个钟头,他一句也没听懂,办完手续又请他吃寿司。

    scott也不例外,看着五大三粗,其实还不到三十岁,嫌家乡气候不好,来东部工作没多久,朋友不多,和马萧萧聊了一阵,就一副大包大揽的劲头,恨不得给他单独开个orientan。马萧萧感动之余,对他的盛情十分不解,直到最后,scott一双绿眼睛忽闪忽闪,终于说出了心里最想说的话:“你是四川人,你会做川菜吗?”

    好吃鬼,生得尖哦。

    还有徐广,马萧萧当然没有忘记,只是觉得不很清楚。

    第一天徐广领他去办手续,带他坐校车。

    校车没有站牌,徐广教他用手机连校园覆盖的wifi,上谷歌应用下一个查询公交的app。周一上午,都是住在这一片的学生去上课,各种肤色口音满满当当挤了一车。徐广目测有一八几,腿长肩膀宽,比他高出半个头,一手拉着拉环,让他扶着,另一手掏了手机,划亮给他看。

    大学没有墙,校车化作地图上的一个小箭头,晃晃悠悠爬坡过岭,进了森林深处。这片土地原来是个有钱烟草商的私产,一砖一瓦都镌着捐赠人的名字。小箭头不断扩大,一路向北,蓝天之下,花朵在道畔赭色的矮墙上悠然摇曳,粗糙的彩色砖石砌成一片哥特风,自两面包抄而来。

    校车在大教堂前停下来,马萧萧早就做过功课,看过照片,站在车门口,依然差点忘记了迈步。

    徐广从后面轻轻拍他,领着他下了车。

    天上有细细的云絮。垂线从尖顶上倾泻而下,圣徒在束柱上眉目低垂。

    玫瑰高窗如一双被阴影拉得长长的眼,俯视。

    keep the heart of the university listening to the heart of god

    这是校训的一个版本,你信教吗。徐广终于切换回汉语。

    马萧萧摇头。

    徐广抱着手臂,又换了英语,啊,你很幸运。

    马萧萧回头看他,上下打量了一下。

    徐广一笑,怎么了?

    他皮肤很好,五官熨帖,眼神柔和,笑起来相当好看。

    马萧萧扭头看看前面,又回头看看他。

    徐广摘了帽子,抖抖风衣,往前一步,和他并肩站着。

    马萧萧指着教堂前面老校长的雕像,说,和你长挺像的。

    徐广:……

    马萧萧十分懂得适时转移注意力,自己的和别人的,一个心理学研究者的专业素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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