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陆拾伍
足下踩着一广袤瞧不见边际的,绿莹莹的平原之地,成片的灵气浓郁黏腻虚实相间,整好裹住全身,头顶是吞噬掉残阳的夜幕,那色泽幽深如千仞之海一般漆黑,于缀连成串的星碎之下又放出摇晃朦晕的冰蓝来。
鬼厉习惯性的走了几步,猛然停住后四顾,眼底难得浮出茫然的气色。
这并非是他所熟知的地界,却让他觉得无比的舒适,如同回到七万年前,还未出生之时。他缓缓呼出口气,微蜷的睫尾划过水汽,将他那双生的温润偏又冷漠太久的瞳孔遮去几分昳丽,反倒显出难以让人相信的脆弱。
没边际的碧青里多出一点绛紫,便好似仙鹤落入了凡圈,再不能更让人一眼认出,且除了方方天地初始,也没什么时候有这样的灵气之地了。
上古洪荒,神魔诞生。
足音离得近了,一张眉目含笑的脸清晰的印入鬼厉眼帘。绛紫罗衫,眉尖宛转,及踝白发在夜色下粲然胜过漫河星灰,腰间丝绦上系着一尊玲珑金塔。鬼厉说不出那张脸有多好看,只觉得温柔,慈悲,冷硬,又混合着他极为熟悉的东西,那是淌过血海的人,才有的,沉淀下来的悲天悯人的,刀锋上的杀戾。
然而这样矛盾又奇异的人,他轻柔含着无数疼宠的一句普普通通的话,便好似能叫人彻底融化,"我给你取个名字,叫莲琦,如何"
他怀中的婴孩眨着眼,额间的鬼莲还带着粉的稚嫩,咯咯一笑。
亲手所成,悉心养护,倾力传承,该说何等恩泽
鬼厉静静的瞧着,心知肚明接下来的所有如流水般的过往与旁白。
神魔之间水火不容的端倪渐显,天鬼受命掌管阴阳已久逐步失和,妖族随东皇镇守东方,帝辛带着刚刚落地的儿子入主天宫,莲琦生来可化人身,长于东皇身侧。然东皇日渐忙于神魔相斗,不得已将其送往?*裾樟稀p⌒〉呐悔鲜朗拢巫吒鞔Γhサ谋阌屑糁鞲?br />
阴阳为二合,本为比之同源更甚的契合。可偏生,身量半成的九幽之女第一眼便看中了鬼辛。
情种埋下,一夜之后晨曦涂抹东方的头一缕下,已是红裳覆地,脂软香浓,黛眉比月,乌发过腰。倾国之色。
一眼情深,一世相随,哪怕东皇不允也要义无反顾而去。
"莲琦,若我说,我更愿这天地之主,是天谷呢"
东皇隐隐叹息,却终未阻拦那明艳之花撒遍鬼族之土。
大婚,孕子,动乱,离别。
一幕一幕,似是已放映过上千万遍;一帧一帧,灰暗掉红线相牵下的琴瑟和鸣,点燃起愈发深厚的不甘,化作最终无力倒地的身影。
忽而有大风吹入他的领口,刮走了眼前如长廊般的华景。时浓时薄的迷雾笼起,一影明红飘忽而出,耳边响起女子低低吟诵,在这空荡的空间传开仿若遥不见边,"以吾之魂,唤他之魂;以吾之灵,养他之灵;以吾之命,留他之命。"
大约是始终得不到回音,那声音渐渐拔高又减弱,语速飞快破开喉咙极快的嘶哑,隐隐变为了不可连续的啜泣,那是,从喉头□□之下逼出的喘息的难以言说的啜泣。
眼泪一颗颗砸下的声音清晰无比,那女子的哀痛绝望悉数涌入,红裙如血蔓延,空间破碎,天旋地转,他意识渐渐模糊,只听见一句近乎听不清的,"对不起。"
鬼厉睁开眼睛,熟悉的流金花纹印入眼帘。他怔怔的看了一会,四肢连至心脏还未消散的绝望痛楚让他一时间分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他不由得伸手扯住了自己的衣襟,大力之下甚至连青筋都清楚可见,好似这样便能减少些许疼痛一般。
这世上对女人而言最重要的三种人:父母、夫君、孩子。
东皇战死魔界,鬼辛碎珠散魂,腹子生息难存,那是如何的痛该比他此刻多上成千上万倍。
旁边睡着的小孩似被他动作吵醒,嘟囔着凑了过来拉住他冰凉的手。鬼厉回神,急忙用神力将其暖住,这才觉出已一身汗湿。他摸了摸团子柔嫩的脸颊,方得一种还活着的安心。
那句对不起,是对谁说的呢,是对他的父帝,还是他
莲琦还有何愿
她费尽心机,耗尽生魂,护得他一丝生机,给予他七万年的修为,留住他半身鬼莲之血,不过是为了,"以吾之魂,唤他之魂。"
鬼厉抬手勾出一朵鬼莲,心头无滋无味。
"呵,绝情以终。"
外间投进了一道细如发丝的白黄,他听得到后山呼啸的仙器交接之声与迫切斩杀四方的高昂战意。
距离那日东皇钟破,眨眼便是一月。
议事殿的人退了出去,只余下空气中浮动着不安与血腥隐隐透露出不平静。人心最怕的,并非毫无希望,而是希望就在那,却不许伸手去拿。有太多的鬼族还记得那场流血的斗争,他们骨子里还留着褪不去的关乎于魂灵深处的崇敬。鬼厉不许动,可他压制不得多久。
陡然转出一道白影,小白余光扫过一摊血迹,颦眉望着他,"你究竟打算如何"
鬼厉静了半响,不答她,随即如同自言自语,
"小白,你可知晓神谕"
神谕
小白自然知道。传言神祇之话,压天道而出,出口便是天命,字字为真,句句作数,这便是"神谕"。
可那不过是传言,她从未见过哪个神仙有这样的能力,哪怕是天帝,亦不能。
鬼厉似乎也并未想听到她的回答。他只是有些疲惫,面对着一个可以完全放心的人开口说些压了许久的话罢了,"这天地间,其实已经没有真正的神了,有的,不过是借助着所谓功德,所谓修道而求入大道的,仙而已。"
他低低咳了一声,灵力的不稳难免让他不适,可他忍住了,"真正的神,上溯初蒙,一眼可窥后世,预祸得法,筹算无掐,步步安排,不问人事。寿数,无休。"
"可是,应命而生,他们留下了天道,自然也要按天道而活,所有人,都是如此。"
小白听得云里雾里,却听出他平淡声音底下藏着的复杂。
天道,生老病死,有始有终。神仙,怎么会成为那个永世不灭的存在错觉罢了。
鬼厉垂下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转过头是与平常无益的冷淡神色,一双透亮的眸里装填着她看不懂的东西,却像是刚才的话不过随口一说,"与青丘交手,如何"
这话头转的太快了,小白竟是生出一股不知所措的感觉,呆了一下方道,"白浅与我伯仲,但倘若青丘其余人来,我一人挡不住。"
这是自然的,只是青丘乃仙族里数得着的号,一族自不会盯着天狐来打。这事,用不着她担忧的。她想说的,并非这个。
她在鬼族如此之久,她陪伴鬼厉如此之久,她自然能察觉这核心之殿在准备着与外界纷纷扰扰猜测中不同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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