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情世》(六)

    (六)

    「你没事吧？」

    樱花树下，那紧闭的双眼再度张开，而那率先映入帘幕的，正是那熟悉的脸孔。

    「姬蒂玛妮丝小姐！？」伊诺奇才刚回过神来，惊觉眼前女生微微蹲身，淡蓝双眼凝视着他，焦急下只能高呼着对方名字。

    「申请表填好了没？让我看看。」她并没有理睬他如此一个反应，嘴唇只淡然要求他交出手上那大叠纸张。

    闻言，伊诺奇随即两手紧握纸叠两角，正想把它递到对方手中。然而，当纸上众多空栏射进视界，瞬间又令他踌躇，把手臂缩回胸前，一言不发地呆瞪着。心底隐隐自责着，怪责自己没有把正务办好，便不慎堕入瞌睡之中。

    「怎幺了？还没有填完吗？」

    沉默望向剩下每一道题目，努力寻求属于自己的答案。良久，焦点仍然固定在「姓氏」这个词语上。儘管他知道「伊诺奇」是他的名字，对自己的认识不过还是一知半解。

    「我就叫伊诺奇呀。但姓氏是……？」心里暗自疑问着。

    「你没有姓氏吗？那先略过这项吧。」姬蒂玛妮丝突然说出这幺一句，彷如读心那般準确解答伊诺奇心底那份疑惑。

    几分钟过后，依然的沉寂、迷惘继续瀰漫在少年脸上，好不容易跳过一题，迎面却是更多个问号，它们并没有因为她的归来而消散得无影无蹤。

    「抱歉……除了名字，我什幺也记不起。」

    小说里的老旧桥段，如今确切呈现于姬蒂玛妮丝眼前。

    「你到底是从哪本小说蹦出来的男主角啊？」她随即语带悬疑，淡然向伊诺奇开了个玩笑。

    「至少，我喜欢你的直白……就让我给你一个特别的职位吧。」

    语毕，她轻快取去伊诺奇手中的纸张。稍转过身，脚下高跟鞋随即移步远去；正想回到办公桌之际，他却高呼凝住了步伐。

    「等等！」

    双腿徐徐从长椅下站起，那眼神亦从迷失中逐渐现出神凝，主动问起如此一个问题：

    「这棵樱花树，是你种在这里的吗？」

    长髮扫过她白滑的背肌，豔丽脸庞再次朝向伊诺奇，面无表情，却似若有所思。虽然无法猜透心底所想，但他能隐约感受到对方身上怪异的气息。心跳正逐步加速，担心对方下一秒会以什幺眼光投向他，同时也焦急等待她下一句会给出什幺答覆。

    「你希望得到怎样的答案？」

    然而，她只有以简单一句反问来回应他。

    「无论它是为了什幺而屹立在这里也好，这不也是已成历史吗？」纤细双腿慢步到伊诺奇身旁，抬头仰望粉雪花海下透出的每片天空，伸出前臂让手掌与粗壮的树干连繫。

    「这个答案，该要由你自己来找出。」说罢，遂再度转身回到办公桌上。

    林荫下恢复原有的宁静，而女生那个回应却反覆掠过脑海各处，如此超乎理解之答案彷彿处处为难，不让他揭开繁花背后的神秘面纱。

    远方的她静默地招手，要他来到跟前，他也只好把这个答覆收入心底，快步跑往她的身旁。

    来到办公桌前，见她从抽屉里取出一块水晶柱，把它往桌边自动开出的小破口里一拭，然后再放到纸上一角，在空框里印上一个朱红的盖章。

    「从这刻起，你就是我的直属部下。你身上任何一个指令，都以我所下达之版本作準。明白了没？」

    「明……明白了，姬蒂玛妮丝小姐。」

    她一句号令，瞬间穿透全身，刻骨铭心。意识到自己当下已经能像好友狄奥一样，能为自己带来一张又一张几乎万能的纸片，又给予他无可取代的成就感。即使未来彷彿仍隐藏于千里浓雾间，他确切相信自己手上握着的那块「道标」，让他心里不再畏惧。

    在姬蒂玛妮丝的带领下，伊诺奇再次踏足应是相同的归途，来到花园边缘一块紫檀花丛中央。刚好停下步伐之际，回头一看，蓝天与绿草、还有那哥德小屋和办公桌，正缓缓消逝于空气之中。四面围墙逐渐透现，侷促的气氛亦开始佔据身体週遭每个角落。

    当眼睛终于察觉远方薄薄的树影，莫名感触又再一次泛现。知道粉雪之中仍然把他的记忆藏于某处，微颤双唇于是暗地起誓，终有一天定必要把它们悉数寻获。

    走过俨如迷阵的长廊，尽头另一扇门渐渐开启，正为繁忙的办公室迎来一位新成员。

    「不用犹疑了，你工作的地方不会在这里，我只是要带你上去见一下董事长而已。」

    见伊诺奇一直凝视通路两侧排成列阵的框子，还有坐在框里紧盯屏幕不断按摸键盘每颗按键的男女，姬蒂玛妮丝大概也猜到他此刻所抱之困惑。而听到她这幺一说，颈骨随即猛力扭到正前方，面对着迎面大开的玻璃门。

    「我还想知道狄奥现在在哪里……」嘴巴这时更是诉诸着余下那份小好奇。

    「你等等就会看到他了。」对方如是答道。

    升降机大堂前，姬蒂玛妮丝纤幼的手指轻触半透明板块上方的小按钮，浅蓝的幽光泛现其中，不久后又突如熄灭下来。「叮噹」一声，中央白银的幕门缓缓开启，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两手提起几袋外卖盒子和纸杯，汗流浃背。汗臭与肉香夹杂于密闭空间下，浓烈且怪异的气味遂大举侵入味蕾，顷刻让伊诺奇不禁用手紧捂鼻孔。

    「总裁？还有伊诺奇？这幺巧啊……」

    从升降机踏出的正是好友狄奥。甫看到伊诺奇和姬蒂玛妮丝站在幕门外侧，他脸上瞬间亮起一副惊慌神色，手忙脚乱下把一袋袋外卖收在背后，并对两人苦笑。

    「今天又帮餐厅送外卖了吗？」只是他连串举动在姬蒂玛妮丝眼里不过亦是小把戏。「这是对你的最后一次口头警告：不要再让我看到这种情况。」

    「可是总裁，这是戴伦他们托我去买……啊！」真相不意间冲口而出，狄奥只得急忙强行合上嘴唇。

    「我现在没空听你辩驳，快点回去干活吧。」

    见好友略带无奈地踏进办公室，姬蒂玛妮丝遂按着幕门一侧，示意他走进这长椭圆的透明箱子内，自己则紧随其后，手掌快捷按下右侧写满号码的圆形按钮群里最右上方的那颗。

    往后一看，玻璃之外，烈阳滚滚。俯首望向脚下，酒红地板的边缘紧接着彷如陷入深渊的大地，煞是壮观。

    「嗯嗯？是姬蒂玛妮丝？」

    再次走过相同的长廊，在女僕护送下来到冠冕堂皇的大厅。见玛莎夫人坐在棕白沙发上，跟旁边另一位贵妇聊得兴起。她们很快便察觉到两名年轻男女，便稍为收起话题，双双瞪向两人。

    「啊我记得你，你就是刚才那个髒小子。」

    「哎啊！一看就知道这小子是个又髒又臭的乡巴佬……啊，玛莎，我还是先失陪了。」陌生的妇人如此一说，整个人随即从沙发站起，一手拿起手提包匆忙与两人擦肩而过。

    「等等！……这老女人还真是的。」

    「母亲，我想聘请他成为我专属的部下。」目送陌生妇人离去之后，姬蒂玛妮丝边说边取去身边女僕端上的其中一杯红茶放到玛莎夫人跟前的茶几上。

    然而，她只是顾自叼起烟斗，单眼斜视着两人，整副忿忿不平的容貌端在眼前，嘴巴也只在吞云吐雾不吭半点话语，几近无视姬蒂玛妮丝的请求。

    「我知道母亲您定必不会这幺容易就妥协，但是……」

    姬蒂玛妮丝早就料悉此刻对方心中所想，她徐步来到玛莎夫人身旁，微弯下身子，掩手在她耳边留下私语。甫听到这番密言，嘴角微微上扬，不断点头称好。

    「好吧……就把他的申请表拿过来吧。」

    话虽如此，映进伊诺奇眼里却是满脸恶念，笑容间诡秘莫测，默默把爪牙展露于容貌之下。

    「是的，母亲。那幺……」

    雪白的双手徐徐向对方递上文件，随后又轻轻叩首，把脚步后退回到伊诺奇身边。看着盖在最前方的申请表，玛莎夫人眉头渐渐起皱，抹去方才诡异的笑脸，其后更是轻佻地把整叠纸丢到茶几上，让它们随着光滑表面靠向姬蒂玛妮丝那边。

    「怎幺除了名字之外什幺都没填上去！？」

    「母亲，他并不知道自己身世。」

    「姬蒂玛妮丝啊，我们不是什幺慈善团体，若是被他知道你这样做，一定不让你好过。」

    玛莎夫人手上烟斗直指着伊诺奇，并语重心长地道出劝谕。然而，姬蒂玛妮丝只轻轻从嘴里吐出一道叹息，其后又再度回应着：

    「母亲，难道您还不明白吗？伊诺奇之所以会这样并不是没有原因的，正如我刚才提及过的……」

    听到姬蒂玛妮丝如此一说，伊诺奇本来稳固的双脚不禁往后倾移，不安瞬即注满全身经脉，彷似感知她们之间心怀不轨，隐约动摇起来。

    「随便你吧……但是，要是他搞出什幺事，你要负上全责！明白了没，我的乖女儿？」

    另一边厢，玛莎夫人吸吮着烟管，漠然的脸容缓缓呼出大片白烟，再没有对女儿的决意加以阻挠。她小心把烟斗放在桌旁的专用底座上，又从衣袋里取出一支镶满宝石的钢笔，在申请表下方划出一堆无规律的曲线。仔细一看，曲线中隐约透出几个字母，那正是玛莎夫人的大名。

    「母亲，真的很感谢你！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姬蒂玛妮丝微笑着拿起申请表，华奢身姿弯下腰来向玛莎夫人鞠躬，然后又对身边的伊诺奇说：

    「伊诺奇，还不快来谢谢我母亲给了你一个在这里工作的机会？」

    心底惑乱尚未平息之下，伊诺奇也只好默然低头向着前方这手握强权的老太婆称谢。然而，恭敬之间他亦不忘提起丝毫戒心，準备迎接那变幻莫测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