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笼之外》黑髮沉于水中 1

    黑髮沉于水中 1

    1

    我杀了自己,所以我重生了。

    听起来很恐怖,对吧?但我却认为有时候这是必须的。一般的情况总是会说人要面对过去的自己,不论是自己做错的地方也好,或是自己成功的地方也好,都要好好的面对,最后就能带着自己的过去大步向前迈进,不再原地打转,也不再被过去所束缚。

    然而,当过去的自己已经俨然成为一个足以阻碍现在的自己继续活下去的存在时,就不得不回到过去,杀死过去的自己。如此一来,自己才能得到真正的救赎。

    是啊,我面对了,我做到了。

    我面对了过去的自己,然后鼓足勇气杀死了他。

    所以现在的我才能好端端的站在这里。

    我踩着自己的尸体走到了现在。

    2

    升上高中二年级的冬天,我从原本就读的高中转到了另一个新的学校,原因是因为父母想要换另一个更大的房子住,新家也离姊姊的大学比较近。

    目前念建筑系的老姊前阵子一回家总是跟爸妈嚷嚷着每天光是画设计图就忙得她天花乱坠,与其还要每天花时间搭车、转车回家,不如直接住在大学的宿舍里还要来得更省时间。

    只是万万没想到爸妈在经过一番讨论后并不是决定拨一些住宿费用给老姊,而是一口气举家搬迁到离老姊的大学更近的新家去。爸爸当时还开玩笑的说这就叫作「共体时艰」,我当下真想吐槽他:像你这种心里想搬家马上就能搬的人根本不能用共体时艰这个成语啊老爸!

    当然,这个决定也不是很鲁莽的,他们也好好的问过了我的意见。

    因为个人因素,我在高中入学考试的时候非常大方的考砸了,进了一间整体成绩中等但读书风气却很低迷的学校,班上的同学几乎都不太读书,喜欢读书的同学在班上会被排挤、被欺负,老师上课也上得零零散散,甚至别班还有老师因为与男朋友分手的关係,进了授课的班级就直接坐在讲台上哭了一整节课,连课都不上了。整个学校从校长教职员到学生们都呈现一个放羊的状态。让我最为光火的就是监考老师连段考作弊的同学也都视而不见,结果每次的段考都变得没有意义了。

    我跟班上的同学也处得不太好。

    说是处得不太好也不太对,应该是说根本没有相处的机会,班上的同学看我是个会读书的学生,原本想要以欺负我为乐的,但幸运的是班上还有另一个不但喜欢读书还非常喜欢装模作样,一副自己高高在上的厚脸皮眼镜仔供他们消遣,而且反应还很有趣,所以很快就再也没有人来找我的碴了,我也图个清静。

    在那个班级里,还算得上是朋友的大概只有野口同学一个人了。不过野口也是个不爱读书的人,每天一放学就往电动玩具店和网咖跑,甚至还偷偷找过援交,据说他的爸妈已经管不动他了,也知道自己的儿子根本读不下书,所以乾脆让他在还能轻狂的时候多玩点,以后毕业就在镇上随便找个工作打发掉。

    3

    听到我要转学的消息,野口一开始表现得十分讶异,随后马上瞇起眼睛,用着彷彿在打量小妞的眼神直勾勾的望着我瞧。

    「我说木下,你刚刚说你是要转到哪一间高中?」

    「啊?佐北见高中啊,离这里有一段距离吧,好像再更北部一点。」

    当时正值中午,我跟野口两个人正坐在学校顶楼享受着冬日鲜有的温暖阳光,听到野口的问题,我随意的指了指远方的青山。我不知道那边是不是北方,反正野口也不知道,知道是个离这里不近的地方就够了。

    「你该不会是看腻了这里的女学生,想要转到别的地方去,换换口味吧?」

    「才不是,你又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

    「哈哈,木下外表看起来挺有书香气息的,没想到内心如此的渴望激情啊!」

    「早说了是为了让姊姊方便回家……」

    野口似乎完全不接受我的说词,他逕自打断我的话,突然伸出右手大力的朝我的肩膀拍下去,害我差点没把刚才喝进去的草莓牛奶喷出来。

    「好好好,我都了解我都了解,男人心啊……可是海底针哟!」

    「什幺男人心啊!!」

    「别生气啦,开个玩笑而已。既然你都要离开了,不然我们寒假的时候约一摊?看是要去卡拉ok还是哪里都行……喔?还是你想约成熟貌美的姊姊?这个就有点难办了啊,可能得去问问我家附近的大哥……」

    「不用了!」

    那天的野口仍然不改轻浮的个性,这个个性一开始着实吓到我了,然而现在却有些开心。以后很难再像现在这样与野口聊天了吧,听不到野口像鸭子一样嘎嘎嘎的声音,也许我还会有点寂寞。

    野口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了:「……好啦,那我们去看海,听说我们学校后面那片沙岸再过不久就要变成私人海水浴场了,到时想看还得花大把银子。时间由你定,反正我寒假完全闲着,随时都可以待命。」

    与野口的这段对话是在今年一月的时候,高一的下学期已经接近尾声了,野口完全不準备期末考,而我则是因为班上大大小小的考试总是有人会作弊,索性也不用心準备了,只求成绩及格就好,这样就不需要在冷吱吱的寒假还要来学校寒修了。

    总之,我在原本的学校大致上就是过着这样的生活。

    像是被树脂凝固起来的人生,又像是被尘封冬日地底深处的十七年蝉。

    4

    高一下学期结束,正式进入寒假。搬家的事情自然交给搬家公司处理妥当,那之后老爸与我为了办转学手续又跑了原本的学校一趟。

    由于佐北见高中与我原本高中的程度差了整整一大截(佐北见高中是个中上等级的高中,也是个出名的好学校),所以佐北见高中希望我能参加他们的转学考,确定我在进入学校后真的能够负荷这个学校的课业,这种态度也算是很谨慎的。

    为此,寒假的前半日子我都在準备佐北见高中的转学考,与野口的看海邀约自然就延到快要开学的寒假倒数几天。

    与野口见面的那天意外的也是个好天气,太阳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气温虽然寒冷却不刺骨,是很适合出游的天气。

    我从新家那里走了一段路,上了公车搭了几站后又转了电车,下了电车再走了好一段路,才稍稍能够看见曾经是我的学校的大楼身影与站在学校门口大刺刺的抽着菸的野口,他的身旁多了一台崭新的机车。

    野口一见到我便兴奋的在远处向我招着手,一边「喂!」的大喊着,我也从大衣口袋中伸出手,向他回招了手。呼吸时从口中吐出的白雾清晰可见,也许其实很冷?这时我才注意到路上几乎没什幺人。

    「幸好我们约这天看海,听说海水浴场后天就要开始动工了。」我一走近野口,野口马上就扔下菸蒂并踩熄,同时丢给我一顶新的安全帽,并坐上了机车準备发动。

    我叹着气看着野口脚边的菸蒂:「这里可是学校大门。」

    「反正没人在,老师都度假去啰。话说你看这台机车不错吧?我打工存钱买的,效能一级棒!」野口像是拍着他的爱马一样的拍着机车的侧面。

    「嗯?多少钱?」

    野口向我眨了眨眼。

    「这是秘——密,哈哈哈!」

    「什幺啊,好噁心的感觉。」我突然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哼,情侣之间不都是这样玩的吗?秘密来秘密去的,还有我的心肝宝贝~~」

    野口坐在机车上,双手捂着胸口左摇右晃的,还装可爱的嘟起嘴来。我终于受不了他娇声柔气的甜言蜜语,一口气坐上机车的后座。

    「我们出发吧。」

    「呿,一如往常的冷淡啊,木下。你这样可是交不到女朋友的哦~~」

    「是吗?我可听不出你的口气中有任何替我感到惋惜的感觉。」

    「木下真的跟冬天一样冰冷冷的啊,冰雪王子难道是——你!?」

    「冰雪王子说野口先生再不发动机车的话冰雪王子就会让它再也发动不了了。」

    「好好……」

    于是满口胡言乱语的野口带着我……请恕我修改一下刚才的句子,是「我带着满口胡言乱语的野口」前往那片海滩。短短几分钟内,我便看出野口距离神经病末期又更加接近了,想到这里就不由得为他担心起来。

    但也许此时此刻,我更应该担心我自己吧。

    当时的我肯定还不知道——就像监视器所拍下的命案现场的前几分钟,监视器画面中的人们完全不知道自己即将大难临头一样,当时的我也完全不知道,这天的所有遭遇将会彻底改变我的人生。

    那只乌鸦将以前的我救活了,将我辛苦杀死的、过去的自己救活了。

    以前的我重生了,意谓着现在的我将会死去。

    5

    野口载着我绕过几个街口,在宽阔的路上高速前进。一路上都没有什幺人影,因为是星期日,所以明明是大白天,商店的铁捲门却都是拉下来的,整个小镇一片死寂,彷彿时间就此停住了一般。

    我想起太田紫织老师的作品《樱子小姐的脚下埋着尸体》中翻开书本就能看见的第一句话:

    我出生在一座时间已死的城市。注一

    「……时间已死啊。」

    「嗯?木下,你刚刚有说什幺吗?」

    「没什幺,只是想到看过的书本中写的句子,不经意就……欸,是红灯。」正当我支支吾吾着不愿意将刚刚的那句话複诵一次给野口听时,我看见路口的号誌灯变成了红灯,拍拍野口的肩膀提醒他。

    野口煞了车,将安全帽的透明镜片掀起,转过半个头来。

    「我说你啊真的很噁心,难得一次出来看海,该不会满脑想的都是教科书的东西吧?你还真是被洗脑得很彻底。」

    「不是课本的句子,是课外书。」

    「都一样啦,反正我对读书没有兴趣,白纸上密密麻麻的字看了就头大,还不如看漫画。」野口露出上排牙齿嘻嘻嘻的笑着,我从后照镜中看到他因为抽菸而发黄的牙齿与些许的牙垢。

    老旧的号誌灯闪了闪,表示可以通过的绿灯亮起。野口的机车载着我们两人轰轰的驶向了那片海岸。

    出生在一座时间已死的城市……吗?

    不对。

    这里并不是九条樱子小姐居住的北海道,我也不是馆脇正太郎。

    与其说这里是一座时间已死的城市,不如说是一个时间早已停止的人曾经居住过的城市,还要来得更为妥当一些。

    除我以外的一切都没有停下脚步,而且还悄悄的以一种连我也追不上的速度快速变化着,野口也是如此吧。

    也许哪天野口就会变成连我也不认识的样子。

    但其实就算野口没有改变,我跟他再如何要好,我们终究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这件事我相信野口内心也知道,只是我们俩都不愿意说罢了。

    也许,这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也说不定。

    6

    野口将机车随意停在水泥色的海堤上,便与我两人从海堤一旁的铁楼梯走下去。

    当我走上沙滩时,毫无任何建筑物阻挡而向着我直扑而来的海风冷得让我活像是一只缩着脖子取暖的麻雀,这是野口说的,他说穿着棕色毛大衣的我缩着脖子的样子跟他家门前的麻雀非常相似。

    几分钟后,已被海风吹乱头髮的我决定收回刚刚那句话,今天是真的蛮冷的,并不是什幺温暖适合出游的好天气,难怪当我跟野口约这天的时候,野口很吃惊的问我:「这幺刺激!?」

    天空非常蓝,蓝得让我害怕起来。

    太蓝了,像是能够把人吞噬一般。

    此时,我才发现野口在这种气温依然我行我素的穿着单薄的外套与短裤。他站在我的前面,面向大海的他双手插腰,静静的望着大海的远方。

    就这样过了几分钟,野口他终于开口了。他带着有些沙哑的嗓音——我印象中野口的声音并没有这幺沙哑的,也许是抽菸让他的喉咙机能下降了。

    「……木下。」

    他喊完我的名字后,紧接着又清了清嗓,可以感觉得出来他的肺部和气管因为抽菸的缘故也开始慢慢生病了。

    「嗯?」

    「那个……木下你在新家那里过得还好吗?会不习惯吗?」

    「新家刚开始住当然会不习惯啦,总是得适应。」我走到野口的身畔,与他一同眺望着远方的天际线,天空与海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融合在一起了,模糊不清的界线。

    「嗯……那新的小镇呢?生活也都还习惯吗?」

    「那里的交通比这里还要更便利,到市中心还蛮快的,只是电车的路线有点複杂,幸好从我家搭车到佐北见高中只需要搭公车就够了。」

    「是吗,看来你过得也挺好。」

    野口的这句话似乎有些酸味,我不禁暗暗吃惊,侧着脸想偷偷观察野口确认他没有在生我的气,没想到却看见野口有些落寞的神情。

    「……我也想离开这个小镇,到外面去看一看。」

    「呃,嗯……不然等我熟悉了新家那边,换我带你去看看?」

    对于不太会安慰人的我而言,这已经是我非常努力做出来的极限,如果连这样都不管用,我真的也手足无措了。

    野口看着远方的海,突然豪迈的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我就是在等你这句话!这才够义气啊!交你这个朋友总没错的!记得了,到时候要带我去吃很多好吃的喔!先说好,你请客。」

    「啊?为什幺是我!?」

    我们两人就像是恢复以往的相处模式一般笑闹着,彷彿我从来不曾转学,而他也不曾开始这幺频繁的抽菸。

    然而我的确是办完转学手续,而野口的菸瘾估计也不是那幺容易就能戒掉的了。

    这就是我刚刚所说的:除我以外的一切都没有停下脚步,而且还悄悄的以一种连我也追不上的速度快速变化着。

    老实说,我对这间学校没有什幺留恋,老师不喜欢我、同学以捉弄我为乐,在这间学校里,我总是一个人。在我转学后,想起时胸口仍然会微微发疼的就只有野口。但我相信他能够过得很好,然后有一天,我会再带着他到我搬去的小镇上开开眼界。

    我希望我们能一直好下去。

    即使从我转学作为一个分歧点,我们两人的人生已经必须朝着不同的方向迈进,就像交错的平行线那样。

    注一出自太田紫织老师的作品《樱子小姐的脚下埋着尸体》(2013年,日本,角川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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