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与诗行》分卷阅读93

    我在第四个夜晚忽然感到我已经浸没在一片雾气里,顿时警惕地向后退去。这一程路途仓促,真正抵达毒瘴林的时候比我想象得还要早。我在一个空气清冽的地方坐下,到天亮时才重回了那段老路。

    雾气的分隔处被阳光映照得很清晰。我站在最临近它的地方等候着,一刻也不放松。太阳随着时间推移渐渐攀到我的头顶——前方林子聚集的雾瘴恰在这时淡开。我看到那里地面的食人藤已尽皆腐烂,于是再次驾起纸鸟,裹紧衣物,屏息向前冲去。不过半个小时,那雾气就仿佛要再度聚起,我只好冒着风险加大魔力注入,鞭策纸鸟更快地飞行。

    在我能看到毒瘴林外的光亮时,那纸鸟的架构终于不堪重负,双翅耷拉下来,而我的魔力也耗至了尽头。我改用双脚奔跑,一口气甩脱了身后雾气已浓的树林。

    我有些眩晕地仰面倒在一片荒草地上,大口地呼着气,碧蓝的天空仿佛正在下沉。四天四夜里紧绷的戒备感达到了一个顶点,如同那正午的雾气一般散开。

    我在休息以后吃了些东西,挑出行囊里一张备用的纸,仿照奥德的手法做出了一只新的纸鸟,飞到了一处有人的地方打探位置。我有意积攒魔力,本想租借一匹飞翅马,却没有一个马主肯在这时出借。

    “太远了,”我最后询问的那个马主说,“要到你说的地方可能得跨过战区——就是白露城、祝城、葛林莫镇那边。其实也可以绕道,但是路途越长越危险——你得明白,最近生意不好做了。飞翅马成本太高,我一匹都不敢损失。”

    在我软磨硬泡、外加甩出半袋金币的前提下,那马主终于同意借我一匹普通马匹,让我最后将它停靠在一个驿站边上,给他发信传讯。我向霍夫塔司镇的所在一路飞驰,一刻不歇地跑了大半天。

    那马累出了一身大汗,我摸了摸它的脑袋,给它喂了些驿站的马草。

    我走的是小路,穿过了一个战火过境后的废弃空场才来到这里。这个驿站临近青橄榄镇的边缘,再往远处走就能够到达悬叶城——总体来说是前往霍夫塔司镇的一条近路。但分外奇怪的是:自从我进入青橄榄镇以来,我任何一个人也没有看到。有些铺子分明还大张着门扇,店主却不知所踪。

    驿站里唯有信鸽们还立在原地。我对其中一只招了招手,让它给马主人那里叼去了一封信,又给奥德发了蝶书询问近况。奥德迟迟没有回复我;我便当下做出一个决定,让马在此歇上一歇,自己步行一探这空镇的究竟。外面传来的一阵杂乱声响却使得我立刻收回了脚——那是许多人踏出的脚步声,却绝不像是简单的“一群人”路过所能发出的声音。没有说话声,唯有伴随着步伐的喘息。

    我闪身在了驿站的门后,从缝隙里向外望去。

    驿站外跑过的是一群败逃者。有很大一批,从悬叶城那边的方向来;我掐着手心数着,大约陆陆续续地经过了千余人。他们所穿的制服不属于歌伦度南,似乎已在一场鏖战中变得破破烂烂,沾满了大团的血迹;面孔上惊慌之色与尘灰交现,发丝缕缕沾满汗渍。他们身上虽有伤口,可大多数手脚健全,此时却亡命般奔逃着,半点也不往我这里多看一眼,仿佛在摆脱一场极为可怖的噩梦。

    我耐心等到最后一人也过去之后,定了定神,才朝他们来的方向走去。

    越迫近悬叶城,镇子里的景象便越是混乱。仅有的几个果摊也倾覆在地,路边尽是踏得残破的、无人问津的水果,发出一种腐烂的香气。除此以外,我仿佛还闻见一种铁锈气掺杂在其中。随着我走近青橄榄镇与悬叶城交接的开阔地,我的视野愈渐开阔,地上添了许多褐色的脚印,一重叠上另一重;我起初以为是那些是泥水,但后来发现是血液。

    某种由地表升起的无名悲怆感在我走到悬叶城下时得到了解答。那里的地面坑坑洼洼,填着无数的断肢残骸,土地仿佛被血洗过一次,又被火烧过一次,还能令人感觉到浓郁的魔法痕迹。我从这人间地狱一般的场景中走过,脚下无意间踩到了一个死人的手臂。

    我蹲下来查看,发觉那人并非穿着制服,而是普通的日常装束。

    这里一共躺着数目众多的两批人:身着制服的、败逃的侵略者们,以及那些消失的青橄榄镇平民。

    悬叶城北一主两侧的厚重城门都已被放下,昭示着它对一切往来者拒之门外。我仰起头,想查看城楼内是否有人活动的身影;但我并没有从那些小而漆黑的窗口中捕捉到任意一道,却先一步等来了奥德斜飞而至的蝶书。

    “我在悬叶城。”蝶书上写道,“我们遇到了危险。”

    我不知道奥德是怎么与守城的士兵交涉的。在我们蝶书往来几次之后,北门垂下了一条接引索,将我吊上了城楼。

    我在那里看到了站着的奥德。半年的分别果然并没能改变他的模样,唯独那架无框眼镜被他稍戴得有些歪。我们紧紧拥抱了一下,他带我走向城楼内。他没有先问我这半年的去向,而是快速说起了这里刚发生的那场战事。

    我这才了解到:浦国之前打着进军王都的旗号,从西边朝歌伦度南中部挺进。他们最初情势大好,不过很快遭到了几名将军的反击。在他们所宣称的前往王都的行军大路上,歌伦度南方已经准备好一场硬仗,谁知道他们却偏在这时打起了巧战,甚至敢于分兵,拨了一支千人军队击向南方,想出其不意地夺取悬叶城。

    悬叶城地方不大,但位置确实令人垂涎。只不过没人预想浦**会剑走偏锋,宁可冒上人数骤减的风险,不动声色地跨过迢迢路程,图谋一击得中。

    “这里本来远未到被战火波及的地步,”奥德说,“所以悬叶城的驻兵又拨去了一半给主战线抗敌。结果昨天浦**突袭悬叶城北——也许是抱着着攻下这里,再与另一路兵马双向横扫弧形战线中间的区域,最后汇合的主意。他们跟驻兵的人数比大约是七比一。”

    “七比一?”我愕然道。

    “七比一。这里凑不齐一千人。”奥德说,“驻兵团疏于战事,但反应很快,在最短时间内放下了北面三重大城门,开启了上方的防御罩,给附近的魔法会各分部传信求援。浦**在城外攻打了一晚,久攻不下后开始屠杀附近青橄榄镇的镇民。镇子的防御工事跟大城不同,几乎等同为零。结果你看到了。”

    “屠杀……”我捏紧了拳头。

    “他们把人赶过来依次处决。城门口当时拥挤着许多镇民,他们希望我们因此投降。但城内也有人,驻兵团不可能这么简单地同意打开城门。哪怕直接迎敌也不明智,在双方人数悬殊的情况下,作为防守方也罢,如果脱离城墙的防护直接进击,驻兵的赢面就很小了。浦国拿出的阵容下了大手笔——都是刀者和魔法士,而驻兵只由饱经训练的普通人组成。我们跟外面的侵略军僵持了一个白天。”

    “但我们赢了,”我说,“那些侵略者被击退了——我们怎么做到的这一点?我亲眼看到他们的残兵溃散。”

    “还没有结束。”奥德说,“只击退了浦**。新的消息是南面的城门被围,似乎是浦国联盟那边忽然发难,有军队从印沙涉水而来。万幸是他们似乎跟北面那批人没有预先协调好,没料到他们这么快被击退,仍在南边死守。”

    我想了想印沙的地理位置——那已经离霍夫塔司镇很近了。

    “我以为这时候的你该在霍夫塔司上课。”我说。

    奥德戈报以了片刻的缄默。

    “我的导师借冬假带我们出去考察,恰巧路过悬叶城。”他说。

    我和他的脚步在这时停在了一片墙根底下。奥德的手举到城楼的柱形墙体附近,随后落在开启的关窍上。

    “你刚才不是发问,我们是如何击退他们的吗?”他说着,眼中流动的神情难以言喻,“你接下来就能够知道了。”

    那裹住城楼的一面砖墙隆隆地下陷。数个窗孔的空隙透来的光,外加我背后涌来的,将这一小座城楼内的一方照得明亮。这里一共站了十来个人,有两个医者打扮的,有两个驻兵,有一个学生模样的人拿着笔记录着什么,与其他人一样围拢着一个中心。从人与人的间隙中看去,位于正中的人躺在地上,不知是谁为他找来一条毯子覆在身上。他正轻声对俯首的记录者说着什么,面容有些苍白。

    “莱恩教授?”我张了张口。那里太寂静了;除了那人气若游丝的话语声以外什么也没有。我其实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很抱歉,维森特。”奥德在我身后低声说,“带给你这样一个坏消息。”

    我有些不明所以地望向他。但我紧接着看到奥德摘下眼镜,令它避过了其后滚落的一滴水珠——好像那是个已臻娴熟的动作。

    我站在门口,四顾围绕着莱恩的那群人——他们大多数都很年轻,除了那两个驻兵;他们大多数面有悲色。莱恩教授似乎说完了话,对那兢兢业业的记录者示以微笑。那学生模样的记录者站起身来,收拾好笔和本子,忽然号啕大哭起来。

    “当时城里懂魔法的人那么少,基本上只有我们这一小队被他带领的学生。”奥德说,“我们都在支撑着等待援兵。城里的平民需要保护,外面的平民一个又一个地死去。莱恩教授最终亮出了大魔导师的身份,说服了驻兵团打开城门,同他一起出击。我们本来都说,要跟他出去拼命,可他说他不是出去拼命——魔法士不太适合近战,但进入大魔导师的层次之后就不同了。他说我们一定是低估了大魔导师的力量,一个国家的大魔导师从未超过两位数自有理由;我们就等在后方接应。”

    我朝前走了一步,却不敢真正探进那一小圈人当中。我明白我错过什么了;可我只能在这里听着奥德的叙述。

    “那是真是最精彩的一场演绎,我一辈子也没想到我会有幸看到那样的演绎……我才知道我跟大魔导师的差距有多远。他的法阵蔓延过整个战场,甚至不需要他亲至;他的咒语给予侵略军的每次冲锋迎头痛击。他的手掌控了一切——我们都担心他的魔力会耗完,可是总也没有。他成功地控制住了场面,那些被困在一边的镇民从魔爪下逃窜出来,迎击我们的大军节节败退,倒下的人比站着的人多,很快局势扭转、溃不成军。兵团被他的法阵护在身后,他的学生被他护在城里,他——他百密一疏,在转身时被一支慌乱飞来的刀贯穿了心脏,他没有穿护心甲,知道魔法士的致命伤救不过来,**脆一举施出了消耗生命的禁咒……”

    我同他对望着,又扭转了目光;我已经没办法再听进去了,可那些话却在我脑海里一遍遍地重现,由声音转变成文字,由文字转变成某种鲜血淋漓的雕刻,逼迫我反复地触摸、感受。它们成为了一个头尾相连的痛苦循环,我一时间根本无法走到尽头。

    还是地上的莱恩教授先开了口:“是维森特来了吗?”

    “莱恩先生,”我穿过人群,跪到他面前,“怎么会啊……”

    他微笑起来:“真高兴还能在这时见你一面。”

    我茫然地看向一旁两位束手的医生:“任何别的办法都没有了吗?也许可以再想一想——万一并没有正好伤到关键位置……”

    那位年轻的医生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更年长的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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