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与诗行》分卷阅读68

    神父接下来的举措证实了我的猜测。他唤来一旁的灰袍教徒,让他把右手边的这些“软弱而无大过的迷途者”带去参礼间反省,在我们祈祷后关到一处监牢里拘押几天。我身边有个人在神父发话后当即啜泣了起来,口里不住地感谢着神的恩典。这哭声中还伴随着来自于另个方向、低而**哑的一声哀嚎。我在被驱赶往参礼间时回头去看,只见那两个另一侧的人正被夹着手臂押向门外,其中一个双膝发软地往下坠,于是救赎会的人**脆拖拽着他行进了。

    我们在参礼间的跪凳上排开跪下,有位教徒这样说:“为了我们至高的神,仁善的主。”

    他这话就像是什么信号,一时间所有人都各自仰头念起了祷词。我们正对着的那面墙有着一个巨大的石制神像,我也随着旁人的动作,抬头向雕塑的面孔望去。

    这是我一个月来第一次进入浦国的教堂,也是我第一次看清他们新神教的神的面目。我嘴里念着一段我已然耳熟能详的主祷词,心中却在此时翻起了惊涛骇浪。

    那不是我料想的某种慈和有力的中年人面孔——那是我曾看见过的一张脸。我还记得记忆里他米黄色的头发,这神像比起他唯独少了那副薄薄的眼镜。我想起他在湖边露出的那个笑容,有些释然和悲悯地,像极了这雕塑的神态。

    他有着一个先锋军测试时我首次耳闻的名字:智者弗洛伊德。

    我累积下许多的疑惑都在此刻豁然开朗。譬如浦国为什么会在797年忽然推行宗教,又飞速地为民众所接纳——如果这恰巧发生在他们遭逢了某场大战的惨败之后,人丁稀落、社会架构摇摇欲坠、人民急需从绝望中被拯救时,那么引入宗教来让人寄托信仰也就说得通了。如果浦国的那位智者在被俘前如记忆里所示,拥有一定的等同于神权的地位,那么浦国民众适应新神教的速度也不足为怪。只是——

    我又看了看那固定于高处的雕塑,心里泛过了一丝轻微的不寒而栗。

    是谁做出了这样一个荒唐又大胆的举动,将一个六十多年前尚且在世的人,铸成了全国奉行的宗教的神灵?

    这并不是非常巧妙的一步。对于曾真正目睹过智者本身的那一代人,这举措甚至极有可能弄巧成拙。“智者”的名讳后并不藏着一个神,它不具备那些高而缥缈的未知背后所蕴含的全能暗示。

    伽伦诺大主教的身上无疑有着最多的疑点——参照他在短时间内反身褫夺王权这段史实,我甚至坚定地认为,新神教从最初普及到现在发展的规模背后,一定处处存在着这位主教谋划的影子。

    我努力回想着我在测试中看到的每一个细节,然后我的直觉叩了叩我心中尚未开解的部分,忽地将那位小学徒的名字“艾寻塔尔”与史书上的“伽伦诺”连接在了一起。

    我开始止不住地联想:倘若是艾寻塔尔在领着残兵战败回国后策划了这一切,一面劝服国王推行神教,一面没日没夜地收拢自己手上的权力,在六年以后羽翼丰满,推落了那个曾经给他们下发行军令的国王……倘若我在先锋军测试里看到的那一段过去都是真实的,那段被突兀**入的场景都曾属于历史的一部分。

    艾寻塔尔——这是个名字。他的全名,会不会就是艾寻塔尔伽伦诺?

    他是否把他崇敬又爱戴的、最终孤身离去的那名智者,变作了几千万人瞻仰的神?

    我无法想象,未名湖边那个满怀愤怒与迷茫的青年,是如何变成了心机深沉、全局在握的大主教。在浦国度过的一个月里,我已经深有体会:这新神教只由部分仁慈的条律作骨,披着拯救众生的皮,填进了愚信者的血肉。它不生就仁爱的圣光,只伸出控制的爪牙。我甚至在那潜入的一晚感到,那位伽伦诺主教并不如车夫所说那样,真正关心他身周的人。他把朝向布施点的热闹窗口封上了,对着单薄湖光的那扇窗却大开着。与其说他心怀众生,不如说他像个孤独的狂信徒;他的道路从本质上就与神典的主旨相违,却又时而矛盾地捡拾起道德的条律,如同对他景仰的那片神坛进行的笨拙模仿。

    我想起我蜷缩在桌下时,那名伽伦诺在窗边发出的叹息。但我继而又想起一件事:我当晚印象中的他是如此年轻。他露出的下颏并不**瘪,他手背的皮肤并不松弛而柔软——他的声音也不同于老年人。而真正的艾寻塔尔,或是伽伦诺,到了现在也应当超过七十岁了。

    当然,有一种可能,那便是极度紧张下记忆偏差的存在;也许伽伦诺不显老态,还维持在中年人的体貌,而我的记忆又将这年岁向前推了推。毕竟,一个年轻人是不可能稳稳坐在浦国大主教之位上的。

    我身旁跪坐的浦国人陆续站了起来。我意识到可能是刚刚有教徒发出了指令,只是我太过沉浸于自己的推测过程,故而没有听见。我们被带出了参礼间门外,仍旧拘束着双手,朝另个方向走去。

    我在这短暂的混乱中碰了碰旁边人的手臂,趁机问道:“我们的神拥有名字吗?”

    他似乎被吓了一跳,不过也许是因为刑罚从宽,精神看着还有些振奋。

    “《神典》第七章第二十三节写了,”他说,“弗洛伊德。当然是弗洛伊德。”

    说完这句,他把手放到胸前,又念了一句祷文。

    ☆、第四十七章

    我们被遣往的地方是一个有着四面白墙的大型拘禁室。里面原本就关有几十人,此时加上我们一行,同一屋檐下的空间便略显拥挤了。这里明净得不像一个标准的监狱。食水每日送两顿,是粗制的素食。唯有在供饭的时刻,呆坐在地上的人们才会向小窗一拥而上,从终日的萎靡里挣脱出一些活力。

    我在这段时间里想得最多的便是那段**入我测验里的场景。我认为它属于某个人的记忆——或者说,智者的记忆。

    智者被战胜国俘虏,而这段记忆出现在了歌伦度南的测试中,其背后的含义似乎昭然若揭。然而我的思索便在这里打住了,不愿继续往下深入。

    我心里明白,尽管智者形容双方的掌权势力“彼此贪图”,又或者浦国国王为此目的采用了什么讨巧的战略,与浦国相对的哪个国国家仍旧像是首先发起侵略的那一方。我不相信那旷日持久的流血争斗起源于一场简单的误杀。

    ——急流里那艘无法被我真正掌舵的小舟,也许是在告诫着我,我面对的是一段无法被扭转与改变的历史。

    白房子里的人每一天都会被带走一批,每个人都期冀着自己会成为下一个被点到的幸运儿。我在这里看到过各式花样翻新的祈祷,也有一些穷极无聊或者满心绝望时混赖出的丑态,但多数只是默默地面朝着牢门等候。起初的几天总有人能离去,但忽然地,这宽宥的释放被突兀终止了。其后一共过了十来天,食物还是照样送来,但白房子的大门始终毫无动静。牢内的空气渐渐染上了一种惶然的味道——那个短暂关押的指令仿佛被暂时遗忘了。

    我们是在第十七天时被巡游卫一起放出门外的,头顶终于沐浴到久违的天光,鼻尖碰上自由流淌的空气。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一种喜悦,也隐隐有些大胆,开始与彼此说话,不过随即被巡游卫喝止了。我们一大群人带着手镣脚镣排成行列,步伐缓慢,在荒凉的路径上被牵引着往前走。有人忍不住询问巡游卫我们将被释放的地点,那巡游卫警示了她几句,又威慑性地挥动了一下权杖的杖头,于是她也只能顺服地保持沉默了,继续困于手脚的拘束,和其他人一样向前缓步挪动。

    我在最初的兴奋平息下来后,便感到了脚下的路似乎有些古怪的漫长。我朝队伍前方挤过去,挑了临近巡游卫的地方走动,然而我途间唯一听到的说话声只有他们隐约的几句:

    “安息之狱?”

    “安息之狱。”

    我感到外面的情势变了。我们不是正要扑回自由的土地,而是被转移向了另一个不自由的地方。那些原本浮在我同僚脸上的喜悦也不见了,随着我们在某个拱顶建筑前止步而消失。那建筑由褐色的砖块堆垒,没有刷漆,有几块砖的糙角在墙棱那向上的直线中难看地凸出来,层叠地堆就了一只粗鄙而凶猛的庞然大物。那墙的正面没有字,但嵌在墙内的高大铁门顶挂着一块小小的方牌。上面刻着:“安息之狱”。

    大门吱呀地一响,里面走出来几个大兵样的人过来与巡游卫交接。

    “这跟神父承诺的不一样,”我回顾我身后人们的表情,觉得我不得不说上一句了,“我们的罪名早已洗脱,剩余的恶念也在这禁闭的十来天内忏悔**净。我们已经可以获得自由了。”

    灰袍巡游卫们没有答话,倒是一个穿着军装制服的人冲我抬了抬眼皮:“嗬!”

    紧接着又有几个大兵绕到我们后方,驱赶着我们往里走。

    “进去!进去!”他们呼喝道。

    我很快就意识到安息之狱不负其名。它每一层都有着数十个小间,它的住客们却格外安静。我们不是被赶向堡垒顶上,而是在走向暗无天日的地底。我同行的人纷纷被搡进了一格又一格的狭小铁栅内,最后只余下我独自一个。掐着我肩膀的大兵说:

    “是刚才那个不大老实的小家伙!”

    “让他跟底层的那个吵闹的怪胎待在一起,”另一位出谋划策道,“那儿正好有个空,省得他搬弄舌头鼓动别人。”

    他们说着便将我向下押去,直到一层层的楼梯过到了尽头,深入一条短平的走廊。走廊两面墙里镶着壁灯,里面燃着幽暗的白色火焰。这一层只有两个牢房,位置是相对的。

    其中一个走去给牢门开锁,掐住我肩膀的大兵在这时松了点手劲。我心中混乱,听凭直觉抓住了机会,使力甩脱身后那人的控制,一个肘击重重地打向他的胃部。他痛得倒抽一口气,蜷下了身子。

    基于这大幅度的动作牵连到了手脚镣铐,我花了些时间站稳,然后才能去给开锁那人补上几拳;但那人先一步伸脚将我勾倒在地上。他们两人似乎对这类不疼不痒的反抗习以为常,嬉笑着狠狠地踹了我几脚,然后把我丢进了牢门里,在外面落了沉重的大锁。

    “什么时候才能放我出去?”我爬了起来,抓紧铁栅大喊道。

    
猜你喜欢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