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与诗行》分卷阅读36

    这回不再有任何礼仪性的请求。我们并排走下这条仿佛没有尽头的阶梯,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我仍能感受到隔着衬衫的他的手;有一些温度,又不太高。

    我一时感到浑身僵硬,一时却感到无比的熨帖。

    等走到近前我才发现,确实有台闪亮的三角钢琴放在舞台一角。卡拉扬只开了一盏小灯,我站在他身后,看他开始了演奏。

    那确实比我之前隔着门听到的要好了太多。其对比之强烈,就如同一个双目空洞的人被骤然注入灵魂。音符从他手指下如泉水般流泻而出,它仿佛极为欢悦,不倦地上下转圜与旋舞;又仿佛掺有忧思与低吟,偶尔地囿于于一个下沉的音节,但终究浮至甜蜜。缱绻而不狎昵,痴狂而不离经叛道。

    我这才能听出来,这支曲子该是深情的。

    尽管我并没有再听到那段曾被他反复弹奏的四小节……也许我之前猜测错误,它们并不属于同一支歌。

    不知到了什么时候,卡拉扬已经停了下来。这一回的曲子是完整的了——他问我:“怎么样?”

    “非常好。”我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他仍坐在琴凳上,深深地望着我,那唯一一盏小灯的灯光都落在他的眼底与笑容深处。我想,我再也不会遇到那样一双温柔的眼睛。哪怕我可能还要在这世上走上许多年,见过许多另外的人,也不会有什么与它们此时带给我的感触相同。

    ☆、第二十五章

    从羽镇被送回来之后,学院第四年的生活当即开始了。我有心记下卡拉扬当晚弹过的那支曲子的旋律,指望兰朵能辨认出它的名字。

    “后面是《艾德堡第六奏鸣曲》,”兰朵在听完我断断续续的弹奏之后说道,“是浦国的里辛尼作的。但前面那段我说不上来。”

    “它们不是一首?”那些琴键仿佛都在我眼前飘了起来。我看到它们在某个夜晚被一个人的双手缓缓按下。 “……没错,我想也是。”

    “有点像某种民谣。是小调——真奇怪,我没听过。”兰朵捻着琴架上的乐谱一角说道。“所以怎么了,维森特,我能帮到你吗?”

    我求她教我这曲子。我当年学钢琴学得过于漫不经心,远远不如兰朵在上面理解深刻。她立刻答应了下来,还兴冲冲地要为我去找乐谱。

    我们每周都约在琴房碰头一回,我总先弹一遍给她听,她再一一纠正我的错误。她在授课时往往不自知地褪去羞涩,仿佛拔升了一大截温柔的岁数,认真严谨到让我有些哭笑不得。

    然而在第四个这样的周日上午,我准时坐在琴房里等待她的到来,然后在半个小时之后意识到,这回她竟是毫无征兆地爽约了。

    我的确没收到她给我的任何消息。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在周五的文学课。我回想着她当时的表情——她在下课向我告别时看上去格外神采飞扬,卷发随着她脚步颠簸一摇一晃的,不像是遇到了问题。

    我心里忍不住有些担忧:我当然不认为她是会在这种时候睡过头的人。

    我陆续发给她的蝶书都没有收到音讯,我四处游荡了一圈,果不其然也不见她的身影。我满腹愁绪,忽然记起还有一个人也许能知道点什么,于是摊开手掌结了一封新的蝶书。

    “你知道兰朵去哪儿了吗?”

    柯尔曼的回复比我想得还要快:

    “没有什么危险的事。她在家里。”

    “不太像‘没有事’。”我写道,“她这两天忽然断了消息,一言不发地就爽了约,我有点担心她的状况。”

    我在原地伸手捉弄头顶掉下来的落叶,正下定决心直接动身去兰朵的公寓看看时,就见那只刚才造访的黑色蝴蝶再度飞了回来。它在我的手边绕了两圈才停下,仿佛载满了书写者的犹豫。

    我一手托着它打开,看到上面写着短短一句:

    “她生我的气了。”

    我在短暂的愕然后忍不住捧腹大笑,索性把叶子叼在嘴里,腾出手来在蝶书上写道:“介意讲讲经过吗?我以为她根本不会对你生气的。”

    隔了片刻,我便收到了柯尔曼口吻平静的回信。

    “我在昨天对兰朵说:‘我在毕业后有可能不会进内院深造,去做些更需要我来做的事。’她说:‘很危险吗?’ 我说:‘应当是的。’她默默地和我吃完了饭,才说:‘要是有可能,我真希望他们不需要你来做什么事。’我问她为什么?她突然红了眼睛,含糊地嚷了两句,我就被推到了门外。”

    我斟酌着写道:“我记得你从没有向她剖白心思过?她可能会有某些误解。”

    “误解?”

    “这个待会儿再提。我只是很好奇,你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

    “我从前不能这么做。我不想把这段关系引向错误,会对她不利。”

    不利——我盯着这个词。他为什么会选择这种说法?他跟兰朵青梅竹马。他拥有这样的天赋,在歌伦度南迟早会有一席之位,哪怕毫无背景,也足以凭实力在毕业后成为先锋军的一员。兰朵即便家世庞大,也绝对不需要有地位差上的顾虑。

    我突然想起了我一直以来对柯尔曼的身份的推测。说不上是什么定论,只有一些根据蛛丝马迹得来的推想,而其中之一便是他的姓;一个在本国不普遍也不稀罕的姓氏。

    歌伦度南的现任君主是雷德蒙顿金,掌有以元老院为首的忠心拥趸以及魔法会的参议权,以他为代表的王权在歌伦度南的呼声能盖过任意一方势力一头。他早已经过了中年时期,但政权似乎仍旧稳固地停留在他手里。除了有他本人手腕的因素,他那位颇受人民赏识的长子大约也要算上一笔;那孩子不过二十出头,从怀桑魔法学院以特优生身份毕业,无论礼仪风度、外交处事、还是日常行止都无可指摘,参与了饱受好评的《第三十七号人权平等法案》的起草,堪称人们口中的青年人楷模,心中默认无二的王位继承者。

    而除了这个被交口称赞的长子之外,国王膝下似乎还有一名幼子,和长子差不了多少年岁,得到的曝光却是远远无法与长子比拟的。

    元老院和魔法会之间的风浪从未真正平息过。尤其最近有些关于国王健康的闲言碎语飘了出来,魔法会这一头对待治下的活动又突然显得积极异常,两者之间大约更是暗潮汹涌。如果柯尔曼真的是国王的幼子,他对代表着背后世家的兰朵的态度就说得通了。

    “我不需要她成为什么。”柯尔曼在羽镇的时候对我说。

    也许那不是一个恋爱者的自高自大,而是他在为那悬在高处的身份所桎梏时,流露出来的一句最平实的心声呢?

    我深吸一口气,才慢慢写道:“这种说法就像个借口。没有人需要藏在谁背后才能好好活着。”

    我不知道他能听懂我多少的暗示。他虽说没有直接对我表明身份过,却也没有在我面前避忌它。我希望他是明白的——我迫切地希望他们不会因为上述的原因分散。

    我这回隔了有段时间才收到回信。

    “我在她面前从来不会说话,维森特。”

    “相信我,她会信任你的。无论你是用什么方法说出来。”

    “为什么?”

    我仿佛能看到蝴蝶背后那人一张难得困惑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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