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犯》23

    渔港的三伯很快来了消息。

    谢斯存通过走访联系上当年蔡嬢大儿子出事时在他身边的工友,共有三人可以作证他在被抬上救护车的担架前曾恳请同乡转达,如果自己出了意外,老家的房子和施工方的赔款将全部交给母亲。

    这是一条明显具有法律效力的口头遗嘱,且见证人数量满足规定。

    谢斯存立即制作了一份新的起诉书,赶在周末一早再次造访渔村。

    蔡嬢依旧不愿意签字。

    她笑着说谢斯存见识浅,在乡下,家中的房子鱼塘都是要留给儿子的,没有归女人的道理。

    谢斯存不急也不恼,坐在海边的晒鱼棚里,悠闲观看蔡嬢一双巧手拿着梭针补网。

    “蔡嬢,法律比人会讲道理。”

    她用仿佛闲话家常的口吻。

    “您说的那条理,无论在这儿用了几十年,几千年,”她拾起脚边一枚半裂的空贝扔向海中,“只要法律说它不是理,它就不是理。”

    “为啥”

    “因为有人替你争过,蔡嬢,一百年前就有人豁出命去替你争过了。她们把你结了婚不能遭男人打,不能因为怕人说闲话就不要儿子的遗产,全都写到一本叫法律的书里。”

    “我才能带着它来保护你。”

    “这里面的字您都认不全也不碍事,我自己一日三餐都成问题也不碍事,只要这本书还在,就会一直有人带着它来保护你。”

    蔡嬢嬢并不能完全听懂谢斯存的话。

    可她眼中却涌着一种温热动情的光辉,仿佛酣睡中的孩子找到了母亲的臂弯,仿佛暖融日照下平静的海水。

    “你这娃,说话都神神叨叨的。”

    “蔡嬢,您信我不”

    “信你啥”

    “您把这个字签了,我保证您儿子儿媳不但不生气,还会踏踏实实回来孝敬您,把您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蔡家两夫妻当年原本就是塞钱托人走了关系,才趁蔡嬢这个唯一的第一顺序继承人“失联”,迅速把大哥留下的房子过户到自己名下。

    谢斯存威胁把这件事抖出去,老二无论如何都要进去蹲几年,于是只好同意和解,老老实实把房产重新又登记回蔡嬢嬢名下。

    手续完成,谢斯存又拿出一份遗产赠予合同。警告夫妻二人,今后若再不履行赡养义务,蔡嬢嬢去世后将会把房屋无偿捐给村委会改建留守儿童活动中心。

    不明就里的蔡嬢嬢见儿媳也不再同自己动手了,儿子也细心周到给自己买药看病,再也不离乡拾荒,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关起门来过日子。

    只有法律援助中心的负责人得知谢斯存偷梁换柱的处理方式有些不满,起初并不同意她放弃虐待诉讼的申请。

    而谢斯存却说,法律可以惩戒恶,却无法强迫善。

    可老人需要的往往不是对儿女恶行的惩戒,而是善行的给予。

    如果这样的给予无法出自内心,那么由法律来逼迫他们完成似善的行为,也是一种结果正义。

    因为有人曾经告诫过她。

    “不再为争取正义增添代价,就是获得正义最快的方法。”

    大半年很快过去。

    谢斯存在中易律师事务所的劳动合同尘埃落定。

    她也终于靠每天在疗养院病房睡地板和从牙缝里省钱的约等于零的消费水平攒够了初期手术费。

    期间虽然席溯多次直言不讳地表示,只要她跳槽来席氏,就可以预支一年的薪水。

    谢斯存依旧对业界毒瘤敬而远之。

    这之中其实还有另一个误会。

    中易有个好大喜功的合伙人,业务能力勉强却总爱仗着和主任的裙带对新人颐指气使。

    只有谢斯存不买他的账,还因为审他负责的合同发现漏洞直接标红修改后上交,被后者逮着机会就给小鞋穿。

    天气预报接连发了一周的台风预警。

    被安排跑腿送标书的那个下午雷鸣闪电,天色如夜。

    才两点一刻路上的车流就已经纷纷亮起灯。

    谢斯存挤了一个半钟头的地铁,又顶风冒雨步行十几分钟。

    等到达目的地的,浑身上下除了护在包里的标书没有湿,其他地方全湿透了。

    进了办公楼的大门,又被扑面而来的强劲冷气吹得汗毛倒竖。

    更可气的是,当她终于提交完标书再回到门口。

    正看见席溯那个老妖怪同招标单位的负责人谈笑风生从电梯里走出来。

    中易的人再好大喜功也不会愚蠢到自以为能和席氏在同一个项目上竞标的地步。

    她这一趟哪是什么跑腿,根本就是被人整了。

    而恰在此时,在门口与人含笑作别的男人又折返回来。

    站在自己面前,双手浅浅地插进西裤口袋。

    神色仿佛行经途中驻足观看一件有趣的遗失物。

    好在谢斯存早已经过了那个介意被人察觉自己的狼狈的年纪。

    事实上她的很大一部分用来证明自己曾经受过严格教养约束的行为,都逐渐被生活的不必要所筛除了。

    从小她记忆中母亲唠叨最多的一件事,就是不要在公共场所吃东西。

    打包了路边摊的吉事果边走边吃,体育课和同学偷偷去学校超市买了冰淇淋坐在篮球架下,或拿着零食包逛公园,这都是不允许的。

    一定要把吃的带回家,规规矩矩坐在餐桌前,或什么餐厅里,才能合情合理地张开嘴巴。

    谢斯存就曾经因为排队在校门外的路边摊前买章鱼烧,被母亲没收了一个月的零用钱。

    直到上了大学,她依旧很羡慕那些可以自由自在在草坪上坐着看书吃三明治的同学。

    她渐渐地已经丧失了那些想要自由自在的冲动。

    直到生活日渐拮据,她必须开始利用课余时间四处兼职,用从校门口的超市到进地铁站前的时间往嘴里塞完一整块面包的举止,起初还会令谢斯存心情忐忑。

    而现在她已经可以光明正大坐在渔村乡路的电三轮里啃莲藕。

    或浑身被雨浇透站在敌人面前也毫不怯场了。

    谢斯存抬起头回应着席溯打量的眼神这样想。

    这实在不能说不是一个伟大的胜利。

    而席溯却用一种无可挑剔的诚挚口吻对她发出邀约:

    “你要是混不下去了,就来跟我干。”

    说完才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

    立即追加一个威胁指数超标的霸权主义微笑。

    “跟我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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