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犯》15

    法律援助中心的志愿者申请很快便被通过。

    毕竟除了挂名合作的律所会在声誉受损时才想起来代几个案子临时抱佛脚地舆论公关,已经没有多少人心甘情愿来这种清水衙门。

    谢斯存新手入门,只要帮在中心任职的几位律师收集资料做些文牍工作即可,无需坐班,不会影响她的正业,但却可以借机掌握被掩埋在这座城市角落的每一处暗流。

    不到三个月,她前后搜罗了大大小小数十件与谭氏有关的求助案件信息。

    当然,这期间还免不了要完成些讨薪、理赔或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争夺独居老人遗留房产的分内职责。

    无休无尽的人间疾苦让谢斯存逐渐学会了宽容自己的遭遇。

    人总是这样,如果丢掉一条腿,会羡慕别人还会跑跳,却对着失去双脚的人庆幸自己还能站立。

    同时区别于静坐在中央空调的循环送风系统中,对跟着六七个零的合同书心不在焉谈提成与业绩,法援中心的经历让谢斯存明白,这世上还有另一群人,他们戍卫在一座名为法律的王国的边境,他们替不得不为生计放弃权利、被这王国流放的难民斤斤计较,为他们争取着寸土不让的正义,把他们一一接引回界碑之内。

    “喂,何律,嗯,我快到了。”

    j岛北部的海岸线崎岖曲折,开发经营都显然不如南部。

    谢斯存从公路上下了许久才经过一辆的短途大巴车,走在渔村中略显坎坷的窄道上,接起电话的声音都因为一路的颠簸而起伏不定。

    “对,我带着伤情鉴定来的,先吓唬吓唬他们也好,没办法,走一步看一步吧。”

    午后,贯穿安逸村郊的小路空旷无人。

    谢斯存刚走到一半,就又和那条秃毛的恶狗对上了眼。

    第一次没走到村口谢斯存就被那条半路窜出来的野狗追着跑了个八百米冲刺,差点冲到公路上被车撞死。幸好最后关头来了一辆村里人收渔获的机动三轮,横在路口,把谢斯存堪堪挡住了,那狗在村里游荡惯了,自然欺软怕硬,还要继续在此讨生活,也不敢对村民们狂吠,于是盯着谢斯存原地走了两圈,呲着牙跑开了。

    谢斯存心有余悸,后来再不敢独行,都是等在村口见来人过车了才紧随其后。

    这回一时侥幸,又被恶狗拦路。

    谢斯存也死盯着他,不敢向前也不敢后退。大脑还冷静迅速地思索着他携带狂犬病毒的可能,被咬后破伤风或细菌感染的几率,拿包里的什么小玩意儿引开他注意的可行性等等,眼前却已经因无法抑制的恐惧而过速的心跳开始发黑。

    野狗朝她呲着牙,已经拱起身子,做好了扑咬的准备。

    谢斯存耳膜中狂鼓的心跳声控制着她的最后一丝理智,强迫自己放弃掉头狂奔的愚蠢念头。

    “去!”

    千钧一发之际,道旁水深刚没脚踝的河塘里突然有位老太太直起身来,高声呵斥,并朝那条野狗挥着手里割菜的镰刀。

    那狗对谢斯存狂吠几声,仍气势汹汹呲着牙,却缓缓倒退两步,掉头跑了。

    “谢、谢谢啊……蔡嬢嬢。”谢斯存原本还想鼓作镇定,没料到一开口就露了馅儿,上下牙止不住地咯咯打颤,从小腿肚麻到天灵盖儿,险些没站住一屁股坐在地上。

    “怕狗你还天天来,这狗年年村里头娃娃遭咬好几个,万一你也叫他咬上了咋办!”被称作蔡嬢嬢的老太太从河塘里走上来,在路边蹭掉胶鞋上的泥水,毫不客气对谢斯存吆喝道,语气熟络宛如在教训自家孙女。

    “这不是有您护着我嘛!”谢斯存笑嘻嘻接过蔡嬢嬢手里的草篓,不让她再往背后的圆筐里添加重量,跟老人一同往家中走去。

    蔡嬢嬢是谢斯存到法援中心做志愿者时对接的第一位当事人,也是至今还不同意自己当事人身份的唯一一个当事人。

    去年夏季结束前,蔡嬢嬢在北区近郊拾荒中暑昏倒,治愈出院后被救助站的工作人员送返回乡时才发现,蔡嬢嬢在渔村有房有田,是因为不堪儿媳虐打才独自离家拾荒为生。

    村委会和救助站要帮蔡嬢嬢起诉儿子虐待,无奈老人始终不同意在起诉书上签字。

    儿媳却一边吞吃着老人的救助金一边变本加厉,多次劝说无果,今年连老人不少慢性病必需长期服用的药物也不再购买。

    救助机构这才万般无奈之下找到法律援助中心,希望可以做通老人的工作,帮她提起自诉,至少过上有药吃不挨打的日子。

    这几个月谢斯存没少跟在蔡嬢嬢屁股后面学垃圾分类的基础知识,对她那一对儿子儿媳也是好话说尽,坏话一车,无奈再怎么威逼利诱,蔡嬢嬢还是躲不掉隔三差五儿媳妇手里扫帚的打,也依旧无论如何不肯在起诉书上签字。

    谢斯存着实费解。

    蔡嬢嬢到如今也风风火火的脾气,年轻时一定是十里八乡出名的泼辣丫头,连废品回收站的人少算她一个瓶子三分钱也要据理力争半天,怎么到了儿子面前却如此受得住委屈。

    而蔡嬢嬢对此有自己的一套理论。

    人老了,干得少了,总要招人嫌的。

    多做些事就好了。

    谢斯存这才明白,蔡嬢嬢三番四次到城郊去拾荒,从来不是为了从那个外人看来早该无可留恋的家中出逃,而只是想更有底气的回去。

    家庭的逻辑是每个人都可以自由设计的私人模型。

    只要关起门来,不给人看,不同人语,它就可以同最基本的道德与底线无关,它可以母慈子孝,也可以威严压抑,可以堆积不可多得的温馨宠溺,也可以毫无底线容忍一切不可思议的罪恶。

    还有一件古老的外衣,随时帮发生在那扇门后的恶干干净净脱罪。

    “家丑”。

    蔡嬢嬢不愿在起诉书上签字。

    或许是早已习惯了这不丑,而只需要持之以恒忍受的生活。

    或许她根本明白。

    一张判决书并不能比风餐露宿的拾荒与辛劳,为她带来丝毫更多的改变或收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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