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犯》09

    因为回乡料理丧事错过了那一年的转考机会,林深多年之后还是会为此耿耿于怀。

    而她看到谢斯存那灰色的眼神,一路踽踽独行暗无天光却依旧拼命朝不知是悬崖还是海岸的另一端抛掷毕生气数的绝然。

    她感到自己的遗憾逐渐潮湿柔软。

    即便永远无法弥合,不如就描上几笔,刷上防腐的清漆,等陈年历透,也可以坦坦荡荡地摆上台面,如欣赏一座景观。

    她于是把自己的值班表给了谢斯存一份,叮嘱她按时到这座另一个院区的办公室来自习。

    时间一久,两个人渐渐熟络起来。

    好几次当场抓获谢斯存从白天到晚上都啃着同一块面包,和凭借精湛的专业判断可以毫不费力看出她由于营养不良而明显灰败的脸色之后,林深开始支使她拿着自己的工作牌到内部餐厅去跑腿打包一日三餐。

    当然,每一次都递给他两套饭盒。

    谢斯存是那种便宜来了绝不客气的脾气。

    她半句推谢也没有,痛痛快快地接受了林深的接济。

    而后精确地记录下每次餐厅刷卡机上跳过的数字,一周交给林深一张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的欠条。

    林深觉得有趣,又苦闷于反思自己当年因为把补助金都拿去买了参考书,饿得前胸贴后背的那个月,为什么冒着得糖尿病的风险猫在科室里偷吃免费零食,也没想出个四处欠人饭钱再大大咧咧打欠条的主意。

    于是她一边也毫不客气地收下谢斯存的欠条,一边对她玩笑道,“回头你也请我吃饭就成,何必算这么仔细”

    后者却一板一眼地回答,“饭是一定要请的,钱也得仔仔细细的算。”

    “还了钱还请吃饭啊,那你不就亏了”

    “还清欠款是法律义务,请客吃饭是为了表达感谢,表达感谢是道德责任,如果认为欠债还钱就相当于表达过了感谢,那无异于用法律义务来抵消道德责任。很无耻。”

    林深为此就更觉得这个小姑娘有意思。

    新年过后,谢斯存的录取名单尘埃落定。

    席溯也明里暗里忙活了大半年,给谭氏的企业四处点火,让谭家姐弟忙得脚不沾地,再也无暇顾及该如何整治一个不过从自己手中敲走了四十万嗟来之食的小角色。

    按照席溯的计划,谢斯存足可以就这样风平浪静地读完研究生。

    可她从未停止以一次比一次惊心动魄的方式为自己创造意外。

    “这是廉署收到的匿名材料。”

    在谭伽亲自登门到席溯的律师事务所签委托代理合同的两天前,谢斯存的学位论文刚刚开始中期审查。而当夜贺江便又打来电话,说她刚刚提交的论文系统并未录入,档案袋也不翼而飞,现在学术部和信息部只忙着相互踢皮球,不上报也不处理,看样子是得到了上头的指示,打算拖到截止日期系统关闭,顺理成章让她取消学位。

    至于那上头的指示来自何处,竟然连贺江此等身份拦在前面也敢一味明火执杖的动手脚,席溯与他心照不宣。

    但他无论如何想不明白,谭伽毫无征兆又突然调转头来针对谢斯存的理由。

    当年利用谭亿的那支隐名账户调查谭氏的海外资产,席溯可谓是千挑万选煞费苦心,顺藤摸瓜牵涉出数百笔流水,但凡和那支账户有过直接交易往来,一概不在最终曝光之列,以期保证谢斯存不受牵连。

    这么多年席溯背着专为贪官擦屁股的骂名私下里却变着花样“卖主求荣”的手段修炼得愈发炉火纯青。

    他实在想不明白自己哪个环节出了纰漏,直到谭伽把那一摞原本该躺在廉署保密柜里的匿名材料明目张胆摆在自己的办公桌上。

    此刻席溯至少感谢自己恶名在外,才会让谭伽第一时间想到来找这位j城权贵圈里最受推崇的金手指,为她解决这件棘手的案子。

    “虽说是匿名,但举报渠道这一部分席律师不必担心,我的诉求是……”

    “季夫人,您的诉求我清楚。”

    男人不急不缓打断了她的命令句式,他逆着窗外霓虹坐在宽阔的办公桌后的身影因为他低沉却刻意放缓的语调,显示出一种恰到好处隐藏了侵略性的全局在握。

    “但既然您是‘那一位’介绍来的,那么在这份代理合同中,席氏的特别条款您应该也有所耳闻。”

    谭伽是席溯三十四年这场蛰伏所静候的第一个宿敌。

    他在这颗光怪陆离的城市心脏不惮以最卑劣的手段立身扬名,吹吹打打做了十年道场,只为擒于杀阵的头号妖魔。

    凭谁看谭伽这样的人都足以称得上可怕。

    她是凌驾在这座港城的天花板上,可以品尝那名为权力的蛋糕的极少数之一。

    她出生于一个殖民时代就可以跻身白人区的颇具声望的移民家族,当身居高位的父亲重症昏迷后在他身上插了一百四十七天的人工心肺,以此拒绝宣布死亡,并逼迫当局启动应急法案,强制关停交易板72小时,在此期间穷极一切手段,把趁机从谭氏疯狂出逃的游资重新拉了回来,在谭正秋最终宣布医学死亡的当日,谭氏旗下几支股票代码依旧如过去的几十年一样,在交易板上如期飘红居高不下。

    而短短五年之后,谭伽的丈夫,新任商务司司长季洪,又被她以匪夷所思的速度亲手推上与自己的父亲当年高位一步之遥的地方。

    谭伽信奉权力。

    她和那天花板上的极少数几个人一样,都在这座日复一日自以为是地进化着所谓现代文明的城市之外,另有一套原始野蛮的丛林法则。

    而要取得这样一个人的信任,席溯必须首先让她明白,自己与她使用着同样一套游戏规则。

    为此他不需要在她面前故作姿态地谦卑,适时地露出獠牙,才能被掠食者的阵营所接纳。

    “略有耳闻。”

    谭伽意料之中并未对他攫取主动权的行为感到不悦,反而露出欣赏的神色。

    “那么这其中就不存在任何不需要我来担心的部分,”席溯说着提起笔,在合同上从容不迫签下自己的名字,既显得对这样的特殊合同经验老道游刃有余,又并不为此削弱半分专业严谨的态度,而后他略微抬起眼,在这陡峭的角度中,递给正以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坐在自己对面的特别客户一个暗含警示意味的眼神,“在签署这份合同之后,您不能私自施行任何与此案相关的个人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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