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犯》07

    “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她点开手机的录音键冲席溯伸出手。

    后者满意地挑了挑眉,从沙发椅里倾身将嘴巴贴近她的手机麦克风,并从这个刁钻的角度自下而上抬起眼恶意地冲她勾起眼梢。

    “我,席溯,特此证明,谢女士从我处借走的高跟鞋一双,是货真价实的山寨货,价值绝不超过十美元。如有损坏,毋须赔付。”

    谢斯存的手指被他吐息间与室内空气鲜明不符的温度搔得细痒。

    迅速收手转身准备离开。

    “上场门在那边。”

    “我去换裙子。”

    席溯展开手臂勾住了她身后的别针。

    “你干什么!”

    席溯把那只别针摘掉,而后屈起手指掸平了她身后西服外套上的褶皱。“你的审美比我见过的所有直男加起来都直。”

    “学校要求必须穿正装。”

    谢斯存转过身挥开他的手指。

    宽松的西服轮廓从她的肩膀两侧垂直落下,被束缚在别针里的扭曲感不翼而飞,每一处线条都乍显得潇洒且流畅。

    “你这么穿就叫正装,”他又顺势把那只装着西服半裙的袋子从她手中抽离,“这么穿叫恐怖分子。”

    关于自己毫无着装技能的这点自知之明谢斯存还是有的,从小到大她的穿衣打扮都是母亲精心安排,在谢斯存的认知当中衣服大概只有舒适或不舒适,而从来无法判断好看或不好看。

    但这也不能代表她就要对席溯的建议言听计从。

    而当她正准备反驳,伸手抢回自己的衣袋的时候。

    礼堂中传来了一阵喧哗的掌声。

    校长致辞完毕。

    按照奖项排名,她应该第一个上台。

    席溯把那只袋子从身前绕了一圈,拎在离谢斯存更远的那只手里,好整以暇朝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谢斯存只好转身往上场门走去。

    她只顾着照顾自己还不习惯高跟鞋的走姿,始终未曾留意他只穿着一双白袜的双脚。

    颁奖开始后席溯从上场门处朝外看去。

    她依旧在强烈的镁光聚照下也没有一丝晃动的眼睛。

    面目如琢,从容不迫接受属于自己的鲜花与荣誉。

    她轻轻扬起下巴。

    傲然如一株草木。

    一株经自己亲手填土剪枝,再不必向什么低头的草木。

    最终大四那年谢斯存没有拿到贺江的保送名额。

    但贺江也根本没有收录任何一个保送名额。

    在报名截止的最后一个月,许多年不曾开门收徒的终身教授把自己的名字挂在了j大刑法学那一年的招生简章上,冬季,谢斯存和闻讯而来世界各地的法学精英一起参与了当年的统一考试,以排名第一的总成绩顺理成章成为贺江的门生。

    她不敢也不愿回忆那三个月温润港城的漫长初冬。

    生命中原本繁盛喧嚣的一切都仓促退场,玩笑,乐趣,可口的食物,充足的空气,闲书里不忍卒读的故事,悠闲的行走或游刃有余的闲暇,毫无负担地应对这世界匆匆送来又匆匆送别的一切。每一帧最普通的生活样貌都不复存在。

    她生活的图景被迅速切割成一座与世隔绝的悬崖。

    她只有一刻不停地向上攀爬,纵然她无从得知那悬崖的另一端是柔软平坦的海岸还是另一座万丈深渊。

    无声无光,无穷无尽,无人来访也没有过客,无地驻足也无从诉说。

    是一场只有她独自一人发起的冲锋。

    每一日醒来都为自己吹起号角,每一夜入睡之前都亲手收殓自己的断肢残骸。

    谢斯存的世界坍缩成平面的灰色。

    在日复一日毫无二致的脑力劳动中她甚至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已经被拉伸成一根没有厚度的细线,随意填充在这块灰色的画布之中,完美地融为一体也完美地进华为一种可有可无的次要细节。

    就是在那段灰色的岁月,谢斯存结识了林深。

    人对同类的困顿总有一种可以超乎交流的共感与体验。

    当这个衣着简单的女学生拿着一笔四十万的全额缴费单来请自己签字的时候,林深从她眼中看到了那种同样的灰色。

    谢斯存是半山医院里长年徘徊欠费黑名单边缘的知名患者家属。去年她母亲的手术结束,刚刚转移到普通病房,谢斯存就办了退床手续把她接回疗养院病区,理由是疗养院的床位费比心脏外科的普通病房便宜一大半。为此身为主治医师的林深不得不隔三差五跋山涉水到疗养院区履行查房职责。

    坐落在半山脚下与疗养院南北相望的半山医院是j市最富盛名私立医院,在这座本身就因医疗业享誉世界的自由城市中,每天都接待着来自全球的为寻求顶尖医学技术与医疗服务不计代价不远万里的各类患者。

    半山医院的前广场更是可以媲美顶级车展现场。

    也正因为如此,在家门口坐拥顶级医疗资源却根本消费不起的j市民众对半山医院一向风评不佳。针对半山建设用地阻止开发、延迟竞标的提案,更是民意代表们年年为自己争取选票用不烂的噱头。于是半山集团底价收购了山腰上原本计划开发度假村的一批烂尾楼,整修改造后以疗养院的名义,专门接收政府慈善项目中无处安置的无收入或孤寡老人等患者,借机挽回公众形象。

    谢斯存与她的母亲就是这场资本与权力的舆论角力中,意外得以拾人牙慧的受益者之一。

    寒假期间在校留宿又是一笔不小的花费,为此每逢长假,谢斯存都会搬进母亲的病房中打地铺。

    在以往纯粹属于主治医师与患者家属的必要交流中,林深与谢斯存的对话内容和彼此认知都局限在一个尽可能狭窄的范围。除了那种和自己当年别无二致灰色的对周遭的一切都不抱有任何多余的关注的眼神,林深对这位稍显特殊的患者家属的印象仅停留在,“难得和我一样高”。

    对女性特质保持歧视的长久社会传统,即便在林深自以为早已脱离了那一区域的社会传统之后,仍旧阴魂不散地干扰着她尽量恪守逻辑的思维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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