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犯》02

    研究生毕业那一年恰逢j市最难熬的经济寒冬。

    一场金融海啸过后,全球闻名的自由城市成为危悬海外的孤岛。

    连民商法领域这样就业规模最大的香饽饽今年秋招也门庭冷落,更遑论谢斯存这样打定主意在刑诉方向上死磕的自杀派求职者。

    手机震起来的时候,谢斯存正在广场中央等校车巴士。

    每天早中晚三个时段班车会定时启程把学生从与世隔绝的郊外校区送到市中心的各大主干道。

    这是谢斯存能想到最划算的交通方式。

    这样的在校生福利她也没多久可享。

    唯一不便的是由于载客量有限高峰时段要提前半个钟来排队。

    空旷的广场上没有一丝树影。

    谢斯存独自一人素面朝天站在打着各色昂贵遮阳伞的人群中间,皮肤被不输盛夏的高温熏烤泛红。

    她低头看了一眼001开头的国外号码,又把手机重新塞回手袋里去。

    这么多年过去她已经习惯了季临川隔三差五从世界各地打来的骚扰电话。

    事实上,从大二那一年季临川抱着吉他坐在学校花园的藤萝架下对她唱《besamemucho》的时候,谢斯存就已经想好要怎么和他分手了。

    应该也挑一个春暖花开时候。

    等藤萝长满了。

    为地心引力垂下来不断骚扰路过行人的头发。

    季临川垂着眼悉心弹拨那把古典吉他的间奏。

    她就抬着头看繁乱藤蔓间漏下来的灯光与月色。

    心想。

    来年同他分手,就选这个好看的地方。

    与季临川的恋爱就像一笔整存整取的定期储蓄,她不需要对自己将要得到的结果做任何高估的预期与低估的隐忧。

    连分手的时间地点场景与配乐都可以有条不紊地准备周全。

    然而即便如此的万全之策依旧被谭伽的不择手段打乱。

    其实就个人角度而言,谢斯存是非常可以理解一个家庭共同体为维护自身的阶级稳定性所做的一切努力的,这着实与道德或品格无关,只是一种人类进化至今的最原始的低等智慧。

    比如非洲草原上的母狮总会挑选最强壮的雄师为偶以便于扩张领地,而角马则会结为团体家庭自由交配以谋求有更多的幼崽熬过漫长恐怖的大迁徙。

    对于已经在现代人类社会身居高位的谭伽而言,在这一点上她和非洲草原上的母狮与角马没有任何区别。都需要通过对配偶与后代的掌控稳固自己掠食者的地位。

    谢斯存甚至自问有朝一日同为人妻人母,她都没有把握能比谭伽做得更好。本着一种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的心态,她甚至对季临川的母亲感到些许钦佩。

    然而原本等这场定期储蓄的恋爱一结束,他们就可以完全井水不犯河水的美好设想最终落空了。

    谭伽自以为无上仁慈地对谢斯存小惩大诫,在二者断崖式的身份落差下最终酿成一场海啸。

    谢斯存大四那年还在一边白天黑夜连轴转地打两份工,一边为争取毫无着落的研究生名额焦头烂额时,半山疗养院打来电话,说她的母亲重度昏迷进了icu,晕倒时手里还抓着一份报纸。

    社会版刊载着一条“名校毕业生沦为陪酒女”的醒目新闻,清晰度高到不像非正常拍摄的照片中,她穿着一条酒吧提供给服务生的黑色露脐短裙,在闪烁着巨大霓虹的夜场门口,高声呼救险些被两个醉酒的中年男人塞进车里的画面,居然被描述为“勾引”。

    或许在这个世界的审视中,对任何女性身体的唯一可信解读就只有“勾引”。

    即便这解读者是自己的母亲。

    她甚至不曾开口询问过自己女儿的无奈与窘迫,就一意孤行为她“无耻”的行径把自己气进了重症病房。

    花园里的藤萝还没开好。

    谢斯存就被迫提前把季临川约出来执行分手计划。

    难得她主动邀约,季临川心情不错,一边在餐巾上随手画着线稿,一边兴致勃勃胁迫她答应寒假来洛杉矶旅游。

    谢斯存一声不吭坐在对面,吃完了快餐盘里的干罗勒薯角。

    而后朝他伸出手,“手机借我用一下。”

    季临川头也没抬把手机递过去。

    “回头我帮你买一个,开学前la好多商场都有新生折扣,不用就浪费了。”

    “谭女士,您好,我是季临川的女朋友。”

    谢斯存面无表情用季临川的手机拨通了谭伽的电话。

    “是这样的,希望您能在三分钟之内开个合适的价位,我可以按照您的意愿和您儿子分手。”

    季临川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瞪大眼睛盯着她。

    “我觉得多少合适啊二十万”

    “斯存,你在干什么!”

    “嗨,您别见怪,我一穷人,没见过什么世面,既然您觉得少,那就四十万。”谢斯存微笑着与手机另一端的女人心平气和有商有量,毫不避讳直视着季临川的眼睛。

    “好,就这么定了,您是有身份的人,说话没必要这么难听,万一我一改主意又翻一倍呢”

    “谢斯存,把手机给我!”

    “瞧,您也心疼钱,只不过我心疼一块,您心疼一万,既然都不能免俗,就只有我心疼钱才叫下贱”

    没有再给另一端反驳的机会,谢斯存挂掉了电话。

    季临川的胸膛一起一伏。

    “你什么意思。”

    “这还不明白,跟你分手啊。”谢斯存低着头,又编辑了一串银行账号用季临川的手机发出去。

    “为什么。”

    谢斯存轻狂地撇嘴一笑,“为了钱。”

    巴士开出了山体隧道。

    周遭的街景逐渐繁华起来。

    她已经许多年没有再回想起当初的事,此刻却突如其来莫名其妙地心悸。

    谢斯存最终不得不在邻座嫌恶的注视下接起电话。

    而屏幕上的号码归属地已经不一样了。

    她神色陡变。

    “林医生,对不起,我在外面没有听到,是不是我母亲那边出了什么问题”

    “那……之前的四十万能用多久”

    “好,我会再想办法的,谢谢您。”

    她按灭手机的接听键,靠在微微颠簸的巴士车窗上休息。

    玻璃窗上的手把硌痛了她的太阳穴。

    仿佛有人正用一把枪抵着她的脑袋。

    她像往常一样,怀抱装着一双红底鞋的盒子。

    准备去奔赴今天依旧排满了日程的面试,与毫无悬念的绝望。

    一条泥泞不堪的道路逐渐从这伸手不见五指的绝望与寂静之中生长出来。

    她低下头翻开被各色中性笔删删改改面目全非的论文终稿。

    与末页始终一字未变的最后结论。

    “法律本身就是一种复仇工具。

    是人类智慧历经数千年的反复努力,为原始疯狂的以血还血戴上一副现代文明的镣铐,从而创造出的一种精致温和,却可以靶向狙击的最高效的复仇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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