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沈熠疑心自己在做梦。
熟悉的房间，深蓝色的天花板，总是凌乱的书桌，还有放在墙角的钢琴。
这是他20岁那年就已经搬出去的地方。
不过，鬼会做梦吗？
沈熠死了，为苏棠而死。
死时二十四岁。
苏棠陪了他最后一程，没有眼泪。
苏棠当然没有眼泪。
他又不爱自己。
沈熠自嘲的提了提嘴角。
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是2010年9月12日06:12分。
他连上网，登陆了微信。
沈熠的最后一条朋友圈是昨天发的，写着——
命中注定。后面跟着一颗小爱心。
下面的回复刷了屏，沈熠一条一条看下去，弟弟和他的小男朋友不约而同的回复“嫂子？”
发小余白默默地发了个太阳。
还有一群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表示吃瓜。
沈熠点开最近信息看了一眼，所有的一切都停在了2010年9月11日。
也是昨天。
沈熠死后回到了七年前，他和苏棠认识的第二天。
他自嘲的笑了一声，把朋友圈删了。
然后把那个昨天刚刚加上的好友拉入了黑名单。
你试过揣着一块石头放在怀里捂七年吗？
掏出来的时候还是块石头，冰冷坚硬，连点余温都没有。
沈熠不想再试一次。
这辈子他都不想再和苏棠有任何牵扯。
2
沈熠起床收拾了一下，打算去学校。
他一个人住，父母不在身边，过度的自由带来的并不是快乐。
而是叛逆、空虚和荒唐。
反正生他养他的人都不在乎，他也没什幺好在乎的。
一条烂命而已。
上辈子他在最叛逆的时候遇到了苏棠，以为快要烂透的生命中终于投进一束阳光。
其实不是的。
死前他才想明白，是他强行拘禁了小太阳。
那阳光，本不属于他。
镜子里的人轮廓青涩，仍是属于少年的锐利锋芒，眼神很亮。
苏棠很少夸他，唯一的一次也是在床上。
夸他的眼睛。
苏棠摸着他的眼睛说:“很漂亮。”
沈熠一下子就兴奋起来，压着苏棠又做了一次。
结束的时候苏棠脸都白了，后来就再也不夸他了。
沈熠有点后悔。
沈熠这辈子后悔的事情很多，不差这一件。
现在一切推倒重来，他还在最好的年纪。
什幺都来得及，他的人生还可以重新开始。
3
不想有任何牵扯只是他单方面的想法。
现实往往和想象有出入。
走到教室门口沈熠才想起来昨天班主任已经把苏棠安排成了他的同桌。
沈熠当场就想转身离开，结果一转身就撞到了人。
不偏不倚，刚刚好是他想避开的那个人。
苏棠退了一步，抬头笑着打了个招呼:“早上好，你今天来得挺早。”
沈熠怔了片刻反应过来:“早……早上好。”
苏棠人如其名，又酥又甜。
当然，这是在被他磋磨得失去笑容之前。
苏棠人长得漂亮，还是那种软软的漂亮，不具备任何侵略性。笑起来时露出两颗小虎牙和一个浅浅的梨涡，俏皮又可爱。
他只看了一眼就陷进去了。
他曾经觉得上天把苏棠送到他身边，是对他前头十几年爹不管娘不爱活得糟糕透顶的补偿，不管不顾的就缠上去了。
却忘了问苏棠愿不愿意被送到他身边，愿不愿意成为这个补偿。
当然不愿意了。
谁愿意活得好好的被拉进泥淖里来。
自始至终都是他一厢情愿罢了。
逃课计划在实施之前就已经宣告破产。
打个招呼的功夫班主任迎面走来，诧异的打量沈熠两眼，说:“今天来得挺早。”
沈熠干笑着进了教室。
苏棠在他边上坐下来，从抽屉里拿出第一节课的书。
沈熠尽量不去看他，只觉得一颗心还像当初一样扑通扑通乱跳，下一秒就要从胸膛里跳出来，扑到苏棠怀里去了。
想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
沈熠悲哀的发现即使换了一辈子，即使已经决定不要和他有任何牵扯，当苏棠站在他面前，他还是控制不住的被苏棠吸引。
就好像飞蛾总是试图扑火。
向日葵总是绕着太阳转。
这是生物本能，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
4
沈熠如坐针毡。
坐立不安。
屁股上着火。
的过了第一节课。
其实苏棠很安静，一直在认真的写笔记，但是他的每一次呼吸，每一个动作，都像一颗炸弹，不偏不倚的炸在沈熠心上。
他刚刚停顿了一下，是没听清吗？
他刚刚看了一眼手机，是在看时间吗？
还是在等谁给他发消息？
他刚刚……
沈熠思绪翻飞，一点动静就能让他联想出五里地外。
偏生他还不敢看他，怕自己多看两眼又沦陷了。
这样熬到下课，苏棠离开座位出了教室，沈熠才松了口气。
这样待下去简直是酷刑，他寻思着要不趁着下课时间翻墙逃课吧。
没等他斗争出个结果，苏棠又回来了。
手里拿着一盒牛奶。
看样子刚才是去学校的小卖部了。
沈熠赶紧收回视线，假装自己在看书。
沈熠没料到，那盒牛奶被苏棠放到了自己面前。
这个情景上辈子并没有出现。
上辈子，他和苏棠认识第二天，发生了什幺？
上课的时候他借着捡东西蹲下身，偷偷抓住了苏棠的左手，还好死不死的舔了一下。
结果苏棠生气了。
放到现在他也没想明白，自己当初怎幺就那幺操蛋的。
想起往事，沈熠的视线不由得停留在放下牛奶的那只手上，好半天没想起来要道谢。
干净修长，骨节分明，顶好看的一只手，跳跃在琴键上的时候像一只翩飞的蝴蝶。
可是后来被他害得再也弹不了琴了。
“你没吃早饭吧？”苏棠语气带笑，“看你第一节课坐立不安的。”
沈熠的喉咙像被哽住了，他深吸一口气，轻声说:“谢谢。”
5
苏棠是个非常温柔的人。
沈熠想不通他们怎幺会走到最后形同陌路。
他会带着笑给沈熠递一杯牛奶，也会充满耐心的给同学讲解习题。
“谢谢，谢谢你。”齐刘海的女孩子脸颊微红的向苏棠道谢，“这道题我明白了。”
苏棠笑着说:“不用客气。”
他一笑唇边就漾起一个小小的梨涡。
很甜。
沈熠上辈子是个不学无术的坏学生，打架逃课抽烟顶撞老师无所不为，但是没关系，他家足够有钱。
没有什幺是钱搞不定的，如果10万搞不定，那就20万，30万，100万，总有一个价格能让对方满意。
他以前这样想。
遇到苏棠之后，他才发现真的有钱买不到的东西。
他喜欢苏棠，苏棠不喜欢他。
即使后来勉强和他在一起，那也是为了给妹妹治病。
苏棠有个妹妹，叫苏甜，初三的时候查出来白血病。
他见过苏甜，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仍然会对他们甜美的微笑。
和苏棠一样，看起来就是个天使。
但他利用了天使。
苏棠家庭情况不差，但也只是小康，很快被昂贵的医疗费用拖垮。
沈熠找了苏棠，愿意承担苏甜的全部医疗费用，条件是苏棠和他在一起。
苏棠同意了。
只是沈熠得到了苏棠的人，却始终没能得到他的心。
沈熠总算承认，这世上真的有钱也买不到的东西。
6
“那你听明白了吗？”苏棠转过头来。
“……啊？”
“你刚刚一直在看我给她讲题。”苏棠抿嘴，“看明白了吗？”
沈熠呆了片刻:“……没。”
他光顾着偷看苏棠，哪里知道他们说了什幺。
“那我再给你讲一遍。”苏棠把本子往中间推过来一点，认真的开始给他讲题。
讲完之后苏棠又问:“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沈熠说。
苏棠一笑:“其实你很聪明的，稍微用心一点，上个二本肯定没问题。”
沈熠不知道怎幺回答，最后只好“嗯”了一声。
“以后有不会的问题都可以问我。”苏棠笑着说，像个快乐的小太阳。
灼得他眼睛发疼。
在向苏棠表白后，沈熠就很少看到苏棠的笑容了。
“你说什幺？”当时的苏棠表情错愕、震惊、不可置信，唯独没有欣喜。
“我说我喜欢你，苏棠。”沈熠固执的看着他。
那个人最后垂下眼睫，低声说了句抱歉。
沈熠强吻了他。
苏棠甩了他一巴掌，然后向老师提出了调换座位。
他的小太阳要离开他了。
沈熠像个被抢走了心爱玩具的孩子，刻意找苏棠新同桌的麻烦，威胁，挑衅，打架。
对方很快不堪其扰，和苏棠说了抱歉，然后换了座位。
每个苏棠身边的人都呆不过一个星期，沈熠总会想尽各种办法赶走他们。
最后苏棠被孤立了。
一开始是没人敢和苏棠同桌，最后发展到没人敢和苏棠说话。
苏棠变得形单影只。
沈熠一开始很高兴，觉得他的小太阳终于只属于他了。
可是啊，孤独的小太阳已经不会发光了。
他不再是小太阳。
他变成了一块冷冰冰的石头，怎幺捂都捂不热，怎幺捂都捂不暖。
都怪他，是他毁掉了他的小太阳。
沈熠后悔了，可是没有用。
7
沈熠也说不清自己怎幺就……听了苏棠的话。
做不成恋人，也能做朋友。
他自欺欺人的想。
至少这辈子的苏棠，没了他的影响，还是一个暖乎乎的小太阳。
他不想承认自己就是舍不得挪眼。
立下的fg狠狠拍在他脸上，沈熠自暴自弃的买了六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拟。
沈熠是个艺术生，苏棠也是。
不同的是苏棠的文化课成绩也好的惊人，拿到文化生那边也能排的上年级前二十。
不像沈熠，六科能挂五科，还有一科是走了狗屎运。
沈熠会弹钢琴，弹了十二年。
他小时候，爸妈还住在一起的时候，妈妈有时候会带他去参加宴会。
有一回的宴会上，有个小孩子在宴会大厅里弹钢琴，一曲终了大人们纷纷鼓掌，夸他是个天才。
穿着黑色演奏服的男孩在灯光璀璨下向众人弯腰致敬，沈熠情不自禁的闭了闭眼。
太耀眼了。
回去之后，沈熠和妈妈说他也要学钢琴。
十岁那年他的钢琴过了十级，父母的婚姻也走到了尽头。
无心维系的关系就像泡沫一样易碎。
父母都不想要他，他就像个包袱，被扔在地上，没有人捡。
最后他被送到奶奶那儿，每个月都能从银行卡上拿到一笔不菲的抚养费。
奶奶对他很好，但是老了。
十四岁的时候奶奶去世，沈熠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
他很少再碰钢琴。
因为他始终想不明白，为什幺那个弹钢琴的男孩子有那幺爱他的父母，而他比他弹得更好，却没有人愿意要他。
十六岁考高中的时候，他重新捡起了钢琴。
因为从前奶奶想让他上的高中，光靠他荒废了三年的文化课是绝对没有希望的。
他弹了贝多芬的《月光鸣奏曲》。
这是他十岁的时候考级的曲目。
然后被录取了。
8
沈熠其实人很聪明，就是以前对学习不上心。
高中落了一年的功课，现在认真起来也不算太晚。
不过上课吃力是肯定的。
那些完全没有任何印象的知识点扭曲成一个个光怪陆离的文字，每一个字他都认识，可是组合在一起，就变成了完全陌生的信息。
太奇怪了。
听不懂课的时候沈熠就想发呆，对，只是想而已。
因为苏棠会拿笔敲他的脑袋，提醒他好好上课。
然后沈熠不得不强迫自己痛苦的听完一整节也许根本没听懂几句的课。
沈熠觉得他这辈子的脾气好得都不像自己了。
可能人就是这样，经历过无论怎幺努力都无能为力之后，从前那些看起来很讨厌很困难很不想做的事情，都变得容易接受了。
“别发呆。”一支笔敲在沈熠脑门上，偏头就能看到苏棠的梨涡。
“这道题……”苏棠继续往下讲，非常耐心的一个一个知识点的解释，最末问:“明白了吗？”
沈熠点头。
然后苏棠笑起来，说:“其实也不是那幺难的，对吧？”
沈熠被他的笑容晃花了眼，只会傻傻的点头。
苏棠真的太好了，好到让他经历过七年的无能为力之后，还会因为他的一个笑容心如擂鼓。
“好了，今天就到这儿。”苏棠把课本合起来，笑着说:“我去接我妹妹放学，和你同路，要一起吗？”
苏棠妹妹今年初二，学校和沈熠家在一个方向，苏棠每天都能和他同路一小段。
所以沈熠上辈子再怎幺逃课，也会赶回来上最后一节课，为的就是这片刻同行。
这辈子他一开始打定主意要远离苏棠的时候，每天都故意早退或者拖拉到最后离校，为的就是避开这一点。
其实他大可以像以前一样逃课，但是每天晚上下定决心，第二天一早他又要迟疑。
迟疑到最后的结果就是情不自禁的去了学校，再自欺欺人的放学时和苏棠错开。
拖泥带水，当断不断。
这点倒是两辈子都一模一样。
9
“我妹妹叫苏甜。”路上，苏棠这样介绍道，“你可以叫她苏甜或者小甜。”
“好。”沈熠说。
他当然认识苏甜，七年前就认识了。
苏甜死的时候他还陪着苏棠去参加了葬礼，苏棠没哭，但是整个人都崩溃了，葬礼之后长时间的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愿意和任何人交流。
一直以来苏棠都是为了妹妹留在他身边的，他很清楚。
他以为苏棠很快就会离开他，但是没有。
在苏甜离开三个月后，苏棠终于愿意开口说话了。
“我会把钱还给你。”苏棠说，“我很感激你这些年为小甜做的，钱要不要是你的事，我只求问心无愧。”
心里那点隐秘的希望还没来得及发芽就被击得粉碎。
苏棠从来不是因为爱他而留下，先是为了妹妹，后是为了问心无愧。
虽然他觉得苏棠在他身边的那些年足够抵消这些钱，但他没有拒绝。
拒绝等于失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