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妹被罚着在后院种药园子里锄了好几天地,小脸晒得黑红。脸黑了不高兴,她打算自己偷偷炮制玉容散,叫我帮她碾几味药。可是我那时候也因为带她去驿馆这事情被罚了,在药铺里碾了整整八十斤草药,手都起泡了。所以听见这个‘碾’字就来气,张口冲她发了一通火,把她气哭了。”讲到这里,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笑容也渐渐褪去。他低垂下眼睛,暗自出神。
福全郡主生子的事情我就记得了。她出了月子,把这个来之不易的儿子抱进宫里给太后看。那时候,悦妃正得意地挺着那个包藏灾祸的肚子。太后还拿着那个婴儿的小手去摸悦妃的肚皮,说这样能带来福气,让悦妃生个男孩。
这恐怕是兰鹤舒最后一次和堂妹拌嘴吧,兰家的故事已经快到尾声。
我赶紧岔开话题,说:“我以前只见过男太医,没见过女大夫。真没想到,你们兰家的女子也一个个这么厉害!”
兰鹤舒回过神,重新得意地笑起来:“那是!我们家的丫头婆子嘴里也能念叨几句什么肝火旺、肾阳虚,愁一愁今年哪里雨水大,哪味药材成色不好。我们家娶媳妇,聘礼里必须有几卷医书!”
“聘礼这也……你们已经一门都是大夫了,娶媳妇也还逼着学医吗”
“这是必然。”他耐心解释道:“太医在宫里常要为后妃诊病,难免要遭遇妇婴科的病症,不但不方便查看,也不能感同身受。我刚才说兰家与其他世家不同,这也是重要的一条。兰家家传医书里的不少内容,都是女眷之功。兰家的女儿当然是自小学医学药,媳妇进了门也要跟婆婆和丈夫学医的。因为有些病症,只有夫妻之间才能言说。”
我叹口气,心里酸涩得厉害。他刚才讲的开蛮婆子的故事让我甚是感动。医药于他们一家不止是差事,不止是饭碗,而是融进了家族血脉。
我不是个七窍玲珑的人,自己不善于见人说话,只喜欢埋头做事。所以,我看别人的时候也是这样,看见把心放在事情上的人才高兴。我信任吴元贵太医,一是因为他在人情世故上的拙,一是因为他愿意拿看病当回事。在太医院值夜时候,他和栾院判切磋针法,相互往手腕子上扎针的那一幕让我印象极深。但是兰家的情形比这更甚。婆婆盯着媳妇背医书,妯娌共同出诊,夫妻间切磋药方,全家同心同德地钻研如何治病救人,这才是真正的世家啊。
沉默了片刻,我小心地问:“那兰家的媳妇肯定得从别的名医世家找吧”
他笑着摇摇头。“恰恰不是!我说了,兰家秘方不外传,可是娶了同行家的姑娘,这秘方还保得住么总不能不让她跟娘家人说话吧兰家娶媳妇都是从读书人家找,只求聪慧柔顺,能耐得下心来学东西的。”
“打的好算盘!光进不出!”我强作笑颜,骂了他一句。“这天下知书达理又肯吃苦的贤惠小姐,怕是都不够你们家娶呢!”
兰鹤舒眼光一转,笑道:“哎,你还别说!我倒是有一位目不识丁的婶母。我四叔在去外地贩药路上遇见她,当宝贝一样娶回来。她虽不识字、不懂医,却有一肚子的偏方土法,还会驱邪叫魂儿。我钻研的那些打嗝放屁的歪门邪道,不少是她教的。”
我忍着鼻子酸,强行笑起来,说:“那位婶子肯定是看全家小孩子就你心眼儿坏,才专门教你!”
“才不是!”他瞪了我一眼,说:“她出身低微,族里总有人瞧不起她,只有我母亲照顾她多,常陪她说话解闷。她也对我们这房格外亲厚。祖父不准孩子们去学她那些歪把戏,她也只能偷偷告诉我。”他低头看着自己写的那几个本子,说:“我这次默家里的医书,准备把她教我的一些东西也写进去。”
“可是这些偏方写进正经医书里好么”
“阿英怎么也如此迂腐了!”他拿起一个本子拍了我脑门一下,说:“什么正经不正经!方子能治好病,管用就是正经!”
我按按额头,点头说:“是这个理儿。”
他苦笑着说:“我现在常常忍不住去想,要是我们家那些‘正经’的太医不那么傲气,能像四叔那样,虚心听听这位四婶子的见识,族里议事的时候也能让她多说几句,也许……”
也许兰家就能躲过祸事,不至于满门覆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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