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的紫檀书案上摆着黄澄澄一盘大杏子,每颗杏子都有半边染着喜气的红色。是宫外来的胭脂杏,宫里那株老杏树结的只是普通的麦黄杏。皇上自己在折腾着一个杏核,见我进来,便问:“拿杏核磨哨子是磨一个眼儿还是两个眼儿来着”
“一个就够。”我跪在下面不敢抬头。监牢那边在杀着人,这里急匆匆地叫我过来,就是为了问杏核哨子磨几个眼儿我不知道该埋怨皇上这一传召耽误了我的大事;还是该庆幸,我不用咬着牙看他们杀曾经同我共事多年的姐妹们。我哭笑不得。
皇上拿着那个杏核对在下嘴唇上,用劲连着吹了好几下,总算吹出声响来了,自己乐得呵呵直笑。找到了吹响的法子,他更是乐得不可收拾,吹了半天,觉得脑袋有点晕了才把那个小玩意儿丢下,对我说:“田氏还算知趣,朕想知道的差不多都说了。”
我抬起头望着皇上,皇上继续说:“你听说过‘翦武门’么”
“微臣不曾听说。”因为见识了“传音入密”这门绝技,我昨天夜里睡不着时把之前听过的那些半截书都在心里过了一遍,但是也不记得听过这么个名儿。
“‘翦’字朕都怕你不认得!”皇上拈起笔,就着批折子的朱砂写了三个大字丢给我。
这个“翦”字我确实是不认得。
我捧着这张纸,装模作样地看着。皇上说:“‘翦’是指王翦,‘武’是指蒙武。这两个人是战国时候秦国的武将。”
想到监牢那边在杀人,我没法静下心来听皇上讲故事,暗暗咬着嘴唇,压制着心里蚂蚁一样爬来爬去的忧烦,等着皇上快些讲完。
皇上看了我一眼,明白我不懂王蒙二人的典故,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这两个秦国武将做了一件大事。”说到这里,他又停住了。
“请皇上明示!”我没心情和皇上猜谜,也猜不出来。
皇上沉默了片刻,突然换了沉郁的声调,说:“灭楚。”
那柄折扇虽然还静静躺在案头,我却像是又挨了它一下。一阵细微而尖锐的响动沿着头骨渗进来,让我心里一缩。
“楚”是国姓。这个什么门,是专门冲着弑君来的。可是,师父给我们讲过那么多乱臣贼子,李慕贤她爹黎豹都算,为什么没有这个“翦武门”呢
皇上朝大公公伸出手,大公公猜了好几遍才拿对,是一盒薄荷油。皇上往脑门和太阳穴上抹了抹,打起精神对我说:“朕以为他们不在了呢!”
“这事情,要一直往咱们大忞朝的开头去找。鸢英领,以前的国号叫什么”
“腴。”
“嗯,好歹有一件知道的事情了!”皇上勉强挤出一点笑容,脸色随即又沉下来,说:“江山不是一开始就是楚家的,是朕的先祖打下来的!大腴朝的时候,楚家只是一个外戚王侯。腴朝最后那位昏君极为暴虐,不理朝政,只喜欢办红白喜事,一年折腾个几百回。”
我不禁皱了皱眉头,这个故事可能要讲很久。
刚才的表情变化被皇上察觉到了,他眼睛一瞪,问道:“你不信!”
“微臣不敢!”我赶紧摇头。
“你是觉得这不可能朕告诉你,权力到了恣意妄为的人手里,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皇上突然动了怒。
“微臣愚钝!皇上息怒!”我赶紧附身请罪。
“他想办喜事的时候,就新娶一位皇后;想办丧事的时候,就把废掉的旧皇后赐死。你去读读史书怎么写的!‘烟火蔽日,纸钱塞河。新冢仓促而就,遇雨即颓。凤衣鸾裙难御豺狼利齿,金钗银钏尽入鸦鹊巢穴。辰都生女者皆自危也。’”皇上铁青着脸,说:“如果不是连最后一个只有十三岁的六女儿也要遭此厄运,楚家不会反!”
前朝皇族的遗老遗少曾经闹过不少事情,打的旗号是“驱邪匡正”——楚家是反臣,在皇位上坐得名不正、言不顺。可是,他们全是草包,什么也没做成,渐渐被打得落花流水,逃得到处都是,大约过了四五代,就没人了。我们学到的那些乱臣贼子里,他们只剩一个个古意盎然的拗口名字。
“当时一起揭竿而起的还有禁军统领王癸和左丞相蒙同。后来,他们反了。”皇上突然打住了几百年前的故事,一口气说回了现在:“这两个人的儿子勾结在一起,自比王翦蒙武,拉拢了一帮乌合之众。本来被打垮了的,谁知道往烟瘴林子里一躲,他们俩人早就烂得渣都不剩了,狼子野心倒是一直藏到了现在。”
中间有些话,皇上不愿意明说,我却突然明白了。这事情,在楚家眼里,是王、蒙两家变节,不再与自己同心同德。但是在王、蒙两家眼里,怕是在怨恨楚家独吞天下,卸磨杀驴。史书我没看过,这样的事在评书、戏文里还不常见么
可是,虽然评书里总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两个人怎么做到把自己家族的仇恨传递了几百年的!
翦武门。
那几个混进来的会武功的内监宫女,包括田氏,是他们的人
王、蒙两家本是朝廷重臣,难道他们知道延国皇宫的秘密知道怎么把人变成这幅模样
我越想越觉得可怕:几百年了,有仇怨的人早已死了。怨气却像个妖魔一样,寄生在一代一代新人身上,永远活着,伺机而动。
就像田氏的看家本领:下蛊。
想到田氏下蛊,我嘴里又觉得不舒服。
“田氏还算是老实,朕就去见见她吧。”皇上的脸色突然由阴转晴,像没事一样安排起了见田氏的事情。“鸢英领,朕要你替朕记着。下个下雨天,就是朕和田氏了结的日子!你可好生记着,到时候来提醒着朕!”
我虽然诧异,为什么要选在雨天,但还是赶紧答应下来。
若是天不下雨,大概田氏还要在冷宫里多磨些日子。
“记住了记住了就去吧!”皇上一手悠然甩开折扇,轻轻扇起来,另一手随便抓起一颗杏子塞进嘴里。
“咔嚓”一声下去,皇上就倒吸了一口冷气,皱着脸愤愤把杏子吐掉,拿绢帕抹抹嘴。
我默默起身告退。皇上又连着试了好几个杏子,每个都是只吃了一口。
听声音就能听出来,杏子还没熟透,有点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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