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过之后,太子起身告辞,说还要去皇后娘娘那里看看。
皇上点了点头,十分轻松地伸了伸两腿,说:“去吧,好好哄着你母后!告诉她,等朕精神好一好,再去看她。”
“儿臣明白。”
“嗯,再给慕容氏带句话,说朕知道她们南边土地上风俗不同,让她在这宫里不用拘束,自在些。朕不怪罪。别人也不敢!”
“谢过父皇。”
皇上打了个响亮的呵欠,说:“鸢英领,你也先退下吧,嗯,你可以绕到龙乾宫后面去看看田氏。”
“是。微臣告退。”我心里对看田氏这事情犯着嘀咕,赶紧退了出去。到了龙乾宫外,正准备向太子告辞,他却说也想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也往那边走去。
龙乾宫背后的空地上扎起了一座青毡帐篷,一群女侍卫围着圈把守着。帐篷门帘高高卷起,里面灯火通明,被褥灯笼火盆水壶马桶之类物品一应俱全。过往的人都可以看见田氏在里面躺着,还有一个年轻太医、一个宫女,一个内监坐在里面盯着她。
“这……”太子直到走远了才说完这句话,“这都快成了沙场上供奉武神了!”
我未敢接话,只在心里暗叹皇上这一手下得够狠——让所有人都能看见她,别人甭想动她,她也甭想再翻出什么幺蛾子来。我若是落到这番从早到晚要被人围着的地步,早就自己把自己郁闷死了!又往前走了几步,太子突然问道:“上午那把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这……微臣那边还没有查完。”这一问问得我心里扑通一跳,刚发现看完了田氏,自己竟然还没有向太子辞行回营房,还跟在太子背后。纵火的事情的确没查完,但是也已经有了一些线索。因为太子正要去皇后娘娘那边,我不免要小心些。
他也注意到了,我还在莫名其妙地跟着他,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说:“要不统领也跟孤一起去趟凤坤宫”
“微臣不去!”刚说完就意识到这话鲁莽,我赶紧解释:“太子殿下,微臣今天早上已去叨扰过皇后娘娘了。现在还没查出什么有用的消息能拿来宽娘娘的心,去了反而冒冒失失再惹娘娘生气,妨碍娘娘静养。微臣,还是不过去的好。”
“罢了。你只陪孤走一段吧。”他转身向前大步走去。
我提心吊胆地跟在他背后,眼睛只敢盯着他后襟。荼白的袍脚镶着铜色的边,鸦青的掐牙,镶边上绣的一格一格的窃曲纹在暗里倒也还看得见。缎子镶的边毫不吝惜地扫过青石地面又扫过沙土小径,太子不知道是想去哪儿,有意在花园里东转西转,最后朝着假山去了。
他一言不发地往上爬,等到了山顶才回头看着我,说:“其实孤不该带你来这儿这是御花园里最后一处不容易被人看见的地方。”
是,该怪我,怪我别的办法没有,就知道在御花园里添大灯笼。抓到七七那件事情之后又添了一些,照得四处不方便。假山上虽然也择处栽了灯笼,但是因为高,从下面不容易望见山顶的人。我短短叹了口气,坦诚回答:“回太子殿下,这儿确实是不容易被望见。但是,以为别人望不见的时候,说话声就渐渐大了,不知道山下面其实听得清清楚楚。”
他苦笑着转身下了山,在花木茂盛处找了个石凳坐下。我去旁边离此处最近的小侍卫那里,给她安排了个去跑腿的差事,才回到太子面前垂手站着。
沉默半晌,我终于忍不住先问:“太子殿下有什么话要跟微臣说”
“孤能有什么话”他声音不大,我却像是挨了训斥,惶恐得头发根子倒竖——这是气话。
“若没什么要紧的话,还请殿下移步凤坤宫看望皇后娘娘。”我犹豫了一下,壮着胆子说:“太子妃娘娘还等着殿下吃饭呢。”
太子眉头一蹙。“不是说过让她别等了么”
“娘娘愿意等。”我刚说完就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微臣多嘴,请殿下责罚。”
太子抬眼看着我,带着一丝哭笑不得的神情问:“为何愿意呢”
“这……”
“不是要劝孤么孤还没明白你的道理,继续劝。”他冷冷地说。
“吃饭是一回事,一起吃饭是另一回事。”
“好啊,讲讲是怎么样的‘另一回事’”
“吃饭是充饥,一起吃饭是……”我突然词穷,只是就着暮色的昏暗想起了石鹿沟的袅袅炊烟。夏天天光明亮,李慕贤家饭桌便摆在院子里。桌子上倒扣着几个粗瓷碗,李慕贤和她二弟搬着小板凳坐在院门口,伸着脑袋听徐大户家的动静。冬天饭桌摆在热炕上,菜留在锅里,他们姐弟一起两手托着腮趴在窗台上。李慕贤她娘说了,只要她爹没跑到山里去打猎,他不到家便不许动筷子。饭,从来就是要一起吃的。
“是什么”
“是‘高兴’!”我好不容易挑出了这个词。
“哦那你前些天陪父皇一起吃的那顿饭还挺高兴”
这冰冷尖酸的一问出来,我一下子没了言语。在龙乾宫,我虽然酣畅淋漓地干掉了一碗肘子,可是之前和之后的惶恐让我如坐针毡,被二皇子拧肿了的胳膊这还没全好。可是,在石鹿沟的那时候,吃饭的确是高兴的。外面一有了动静,李慕贤和李慕逍就跳下炕去,看谁跑得快,先抱上他们爹的腿。那个疤脸爹总说:“这就吃饭!饿坏了我的乖乖了!”进了屋门,那个漂亮娘笑眯眯地端出温水来,手洗完了要五指张开,举起来给她看。
“说话!”
我还是说不出话来。他叹了口气,问:“在孤面前不便说是么”
我嘴皮哆嗦了几哆嗦,仍然没能发出来声音。我是能跟他说在龙乾宫吃饭是皇上突发奇想,我自己一点都不愿意还是能跟他讲论石鹿沟李家
他低下头,避开灯笼投在他脸上的光,许久才轻声说:“又是这样,见了我,什么都不方便说了。”
“太子殿下……”
“你和父皇能说上许多话,我一在,就不方便说了。你和三弟也有许多话,我一来,就不便说了。慕容氏和你也有许多话——若是我不在。”
我的心渐渐揪成了一团,怎么又是哪儿都有我我咬着嘴唇,头脑里还是一片空白,想不出一句辩解。
他声音渐低:“父皇和母后也有很多话,当着我,也不说了。”
原来不全是我惹的,我顿时轻松了许多,努力撬开自己的嘴:“殿下……”
“当然,这宫里许多话都是不能让六只耳朵听去的,可是……”他又抬眼看着我,“为何多余的那个总是孤呢”
微黄的一团团灯笼火光落在他幽黑的瞳仁里,缩成了深潭里映着的一颗颗星星。星星那破碎颤抖的光芒里藏着微小的刺,骤然扎进心窝里。刹那间,我被刺疼得几乎要站不住了。
潭里星光突然摇乱,他短短笑了一声,说:“当然,你这家伙,哪怕没有六只耳朵的时候,在孤面前也是向来没有几句人话。”
我不辩解,只把头低到不能再低。他捏了捏自己的两手,站起来,烦躁地问:“又吓着你了罢了。你走吧!”
他向凤坤宫那边去了。
脚步声沿着小路上铺的石板渐渐远了。
我这时候才发现后面那丛灌木上满开着黄白的单薄小花,飘着淡淡的香。
我似乎是有好多人话应该跟他说的,比如:根本没有“置之死地而后生”那回事,凡是还能后生,都不是真的到了死地。
算了。他怨的是他父皇、他母后、他三弟、他正妃有些话不跟他说,不是我。
本来嘛,他和我,又有什么可说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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