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明耀冷下了脸:“顾瑜的部下已经到江北了。”
“江北?从金陵调的人?”
“不是金陵,也差不多了。顾瑜的亲信部下拿着印信,调动了驻扎在绍兴的府兵,如今正朝扬州昼夜兼程赶来。”
“有多少人?”
“五百。”
“这顾瑜的手下,怎么能调动府兵?”手下大惊失色:“大人,当初我等受殿下吩咐剿杀何晏,可是私下行动,这万一大闹一场惊动了府兵,到头来,到头来可怎么收场?”
“我等与澜国皇帝有约在先,不急。”
“大人,我等有约在先之事,只怕这府兵不认!”
想不到,顾瑜竟然敢支使手下跟府兵打交道……她把这事捅出来,不怕到最后连自己也暴露了?做这种见不得光的交易,她就不怕死无葬身之地!
难道她真是为了何晏不顾一切?可她分明又与自己合谋暗害顾瑜……说爱就爱,说恨就恨,俗话说女人心,海底针,果然不假。
府兵已到江北,最多三日必到扬州,扬州城小,难以隐藏踪迹,不出一日,就能搜到城外别院,若是那时候还不走,就是插翅也难飞了。
那么,在走之前一刀杀了何晏?这倒容易,只是……不甘心。若是把何晏带走,又违了殿下的命令。其实违命本也没什么,他的目的从来就不是效命——罢了。
何晏,我很想看你哭的样子。那种惊惶,无措,悲伤,恐惧,如今我都还给你。之后,我们就两清了。
顾瑜,殃及池鱼,别怪我。
☆、零落成泥碾作尘
门外又传来喧嚣声,夹在呜呜的风雷声中。
此刻乌云遮了满天,闪电划破了星辰。
那是第二天的清晨,距离何晏被一身血扔回来的中午,只过了九个时辰。
顾瑜一下爬起来,背对着门,把何晏护在自己怀里。
沉默的开门声。
何晏一手劈在顾瑜的后颈上。
她小心的挪开顾瑜抱着自己的手,对门口等待的人笑了一笑,说:“走吧。”
顾瑜醒过来的时候,身边空无一人,旁边的稻草上染了谁身上的香气。那种带着血腥气的媚色,预示着妖异和不详。
等在门口的人换了一拨,身上的黑衣带了风尘气。
何晏挑眉,在想出了什么事。
不管什么事,白明耀不会让她站着走出这地方的。她不会死,可她还要多久,才能再见到顾瑜?呵。
白明耀就站在一旁火把的阴影里,冷冷的看着她。
同样是受伤,同样是背叛,同样是切身之痛,同样是朝不保夕。为什么现在的你一直在笑,当时的我却只会哭泣?
你会哭吗?何晏,你会哭吗?希望一点一点被碾碎,你会哭吗?像我当初一样,挣扎,喊叫,哀求,无声的哭?
你让我回想起以前的自己,所以我对你仁慈得多,甚至,愿意让你干干净净的去死。
何晏觉察出,她正在往外走,因为越走越能闻到雨前闷闷的空气。泥土的味道,花草的香气,以及日出前的压抑,混在一起涌上来。
院子里点了一圈火把,照得地面像白昼一样亮。两排黑衣人站在边上,中间独独负手立着一个人。听到远处的脚步声,他缓缓地转过身来。
“何晏。”
何晏释然地笑:“到时候了吗?”
白明耀愉悦的笑,声音却含着刻骨的寒意:“不,我想,上次没说清楚的东西,还是说清楚比较好。至少,要让你死个明白。”
何晏微笑,直视白明耀的双眼:“你想说什么?是想说你跟顾瑜本是同谋,顾瑜陪我一路,就是要亲眼看着我死的?还是就算我不说什么,二皇女殿下也万不敢让你动她,以免触怒澜皇,弄假成真,两国真的开战?我……”
白明耀嘲讽地说:“也是,你当然可以不信,毕竟比起残酷的现实,虚幻的谎言更让人欣慰。”
何晏又笑,笑着笑着,无声地流泪。她说:“不,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白明耀怔住了:“什么?”
“我知道,顾瑜想让我死。她是那么小心的人,如果没有安排好后路,怎么敢单单跟我一个人出游呢?她,她曾经拘束我的身体,后来,她拘束着我的心。”
“你明知道,还……” 白明耀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悲凉。他拢了拢身上的狐裘,看着呼出的热气转眼散在风里。
“那又怎么样呢?我爱的是顾瑜,又不是‘顾瑜爱我’。”
“我不信!怎么可能,你撒谎!”白明耀一鞭抽在何晏脸上,在她左颊上划出一道长长的伤痕。他突然失了准头,本来冲着脸的另一鞭,抽在了锁骨上。
“我爱她。”
何晏就那样站着,像暴风雨中生长在半山腰的一棵树。
白明耀拎起身边的茶杯,一把摔在地上,捡起一片碎瓷,抵在何晏的唇边。
“你在撒谎。”
何晏开口:“我爱她。”
白明耀趁着何晏张口,一下把那片碎瓷推了进去,抬手卡住何晏的咽喉,强迫她把瓷片吞下。何晏剧烈的咳嗽,嘴角溢出大片大片的鲜血。她微动了动唇,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你爱她?”
何晏笑,伸手在空中一笔一划的写。
“我爱她。”
白明耀一脚踢在何晏的小腹上。何晏倒退几步,无力的倒在地上,一只手半支着身子,另外一只手捂着胸口。又是一阵剧烈的呛咳声,何晏的发梢散乱的坠在地上。
何晏右手传来剧烈的疼痛。一只墨色的靴子毫不留情的碾上来。那一瞬间那么静,她能听到自己的腕骨折断的声音。
白明耀把何晏双手用一条绳索束了,绳索的另一头拴在自己的马上。
“走。”
跟着他来的十八人,如今只剩六个了。他们沉默的上马,跟着自己的首领向园外驰去。
有什么东西在碰撞地面,接着是树木的枝条划过障碍物的刺拉刺拉的声音。踢踏踢踏的马蹄声中,混着绳索崩断的微弱声音。终于,一切归于岑寂。
说来可笑,兴许是冬日寒凉,霜沉露重,白明耀却没来由的觉得冷。
那还是十年前的夏夜。
他被其他受宠的公子欺负,让他在晚上去漆黑一片的池塘里,找某一位公子的玉佩。昭国对男子并不多么刻薄,只是昭国女子主外,男子主内,从来是寻常事。深宅大院的公子,闲来无事,便寻了他做消遣,聊以度日。
从前他也曾被宠爱过的。在父亲还在的时候,他也曾是母亲的掌中宝,起了名儿,叫做兀典。这是女真的名字,换做汉名,便是明耀,朝日之光明,群星之闪耀。
母亲的后院从来不缺美人儿,父亲慢慢便被冷待了。他是家里正经的公子,衣食是不缺的,只是寂寞。后来,父亲生妹妹时,他喜出望外。不在于父亲是否能藉此重新获宠,而是,那是他除了父亲外唯一的亲人,同父同母,身上流着同样的血。
妹妹比他小四岁。侍君生的女儿罢了,母亲随意取了个名儿,叫英格。英格,意思是稠李子。可笑他一个柔弱男子,名字却起得光辉灿烂。
“哥!哥!”妹妹打着灯笼找过来,见他吃力的弯着腰,在池塘里摸索,急得把裤腿一挽,跳了下来。
突然,墙外传来兵器交击的声音,有谁带着部下,点着火把,冲入了府门的方向。有谁一言不发,大开杀戒。
院墙边,假山下,花丛中,庭院里,走廊上。有谁说,淮王意图谋反,满门诛尽。
他早已抱着妹妹,扔了灯,一言不发的躲进水里,折了两支芦管,伸出水面呼吸。
兵士撤走了,他看着满院子的死人,突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再也不用面对母亲的冷脸,父亲的软弱,偷工减料的棉被,凉掉一半的午饭。
都死了。从此以后,就只剩他和妹妹了。
然而王府贵族的少爷和小姐,又怎么晓得如何过日子呢?况且总有人来追杀他们,他和妹妹东躲西藏,破衣烂衫,还是没能幸免。
那天有人拿着刀剑,堵在他们必经之路的尽头:“等你们很久了。”
那人面上带着几分轻佻,言语间竟然动手动脚起来。
他没想到。妹妹竟然把他往那人怀里一推,跪在那人的腿边求她,脸上满是讨好的笑:“大人,我哥哥还是第一次……您行行好,放我走吧,我没干过犯法的事儿,以后也就是个普通百姓……哥,我可是咱家唯一的女儿,咱家不能绝了后啊……大人,求您高抬贵手……”
那人又在他的怀里摸了一把,迫不及待的亲上来,像赶苍蝇似的对妹妹挥了挥手,妹妹如释重负的跑远了,再也,再也没有回来。
他那时候只是个连只鸡也杀不了的普通人。他挣扎,他怒骂,他拼了命的去咬去挠,都没用。那人还是要了他的身子,转手就把他卖给了城里经营特殊癖好的青楼。
他在青楼过了生不如死的三个月,接女人,也接男人。他怀着刻骨的痛恨,摆着妩媚的笑,看着那些器具一样一样的被用在他的身上。他知道的三个月里,光裹了白布抬出后门的就有八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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