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阳看到方才万花贴在门上的对联，横批上的四个大字醒目异常，那四个字分明是万花的笔迹，他的笔劲道刚劲。
大红的朱砂纸上写的是：百年好合——
内堂里高高烧着的喜烛，门外挂着的两串百响的鞭炮，难怪他说想要两个人一起过一个热热闹闹的春节，原来，是动了这样的心思。
万花轻轻推开纯阳，自怀里掏出一根做工精细的缨绳，又掏出绞子绞下自己的一缕发丝，再绞下纯阳的一缕青丝，用那段红绳将两段青丝绑在一起，系上一个同心死结，举到纯阳眼前笑嘻嘻道：“你看，我们这便算是结发了，将来若是谁先上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另一个人，一定能循着这绳子找到他，对不对。”
纯阳看见万花眼里有亮亮的光芒闪烁，划落。纯阳知道，今天过后，这样的平静生活，将会不复存在了。
纯阳将他搂的更紧，他点头，声音有些颤抖，他说，一定会的，结发三生，不论是你还是我，都一定能找到对方。
结发三生，三生有幸我能遇见你。
晚间便是大年三十了，万花将煮好的饺子盛出来，分成两碗，端到内堂，纯阳在门口点炮仗，一忽儿院子里传来一连串噼里啪啦的声响，纯阳拍了拍身上的炮仗灰，走了进来，看见热气腾腾的饺子，食欲大动，一口便是一个。万花一边笑他没有吃相，一边为两人各斟了一杯酒，纯阳放下筷子接过酒笑了：
“这便是要喝合卺酒了，喝完这杯酒，你便是我娘子了。”
万花脸上一红，抬手便是一掌：“谁是你娘子，怎么不是你做娘子我做相公！”
“可平时向来都是我在上面的啊。”万花脸烧得更红，他第一次知道纯阳恬不知耻起来，竟然可以如此没脸没皮，他说不过，只抓过他的手来，两只端着酒的手交缠在一起，就着这个姿势，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好酒，竟是三十年的上好女儿红！”纯阳放下酒杯，意犹未尽的擦擦嘴，“这春节，过得当真值。”
万花笑笑，低头掩下眼里一丝落寞，静静吃着饺子。
闹腾了一夜，昨日睡得晚，今日便起的也晚了。
虽说是过了春节，然而天气却还是冷的，纯阳挣扎着睁开眼，看见万花已经披了衣裳准备出去。
“你去哪儿？”纯阳问道。
“去煮饺子，”万花回头朝着纯阳笑的灿烂无比，“一会儿吃完饺子，我们一起出城罢。”话毕，推开门走了出去。
一瞬间涌进来的阳光刺得纯阳有些睁不开眼，他眯着眼只看见万花的背影消失在一片万丈光芒之中，心里忽然空茫一片。
吃过饺子，万花将剩下来的那些饺子都包好了，让纯阳背上，道：“走吧，我们一起去把这些饺子都送了吧。”
纯阳愣在原地，万花回头去拉他：“走呀，愣着干什么。”
纯阳就这样被万花拉着，无知无觉的走到了城门口，快要跨出城门的时候，纯阳脚下顿了顿，他拉住万花：“其实就算不出去也没关系的，我觉得我们生活在这里，挺好的，真的。”
万花回头望着他笑了，眼中的落寞却无论如何也藏不住，他声音嘶哑的开口：“傻子，你不可能一直在这里陪着我的，这一天，早晚罢了，走罢。”
便是那轻轻一扯，纯阳第一次，跨出了空城。
一股异常清新的空气扑鼻而来，他像是个窒息了很久的人，在感受到这份清新的瞬间，张口大吸了几口气。等他回过神来定睛看去，眼前繁华的街道上，人头攒动，街头巷尾尽是欢声笑语，今天是大年初一，人们都出来寻亲访友，街道上热闹非凡，一派祥和喜气。
纯阳望着眼前的景，生出了恍如隔世之感。
许是太久没有见到过这么多的人，这么热闹的景致，他竟有些不习惯，直愣愣的愣在原地，动也不动。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有什么东西破裂的声音，仿佛有什么，正在打破尘封已久的禁锢，疯狂的想要钻出来。
万花站在一旁望着他，一言不发。
等到纯阳自己回过神来，拉了拉万花，万花这才拉着他重新上路，他们走的是小路，顺着城郊河边一路向北面的山坡上去。纯阳留心观察这四周的景致，发现这座小镇像极了他们生活的那座空城。
走了一炷香的功夫，两人停在半山腰上的一户人家门前。那是一间简陋的屋舍，一间房间一个小院围着一圈篱笆，院子里挂了几串风干的香肠，一侧的簸箕里还晒了些山间常见的寻常草药。看起来像是住了位医者。
万花上前两步，喊了一声“师兄”，就见屋舍的门被人从里面拉开了，片刻之后，一位身着袈裟的和尚走了出来，那和尚看到万花的时候咧嘴一笑，笑容还没来得及收起来，却在见到万花身后的纯阳的瞬间僵住。
他眼里的震惊，纯阳看的清楚。
有一瞬间，纯阳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认识这个和尚。纯阳直觉，之前在空城里见到的那个和尚让他觉得熟悉，似乎也是因为眼前这个和尚。
万花却无视楞然的两人，拉着纯阳推门进了院子，拿过纯阳背上的包袱笑嘻嘻道：“师兄，我今天是来给你送饺子的，前两天我们为了准备春节包了好多饺子，两个人也吃不完，就给你送些过来，怎么样，还是师弟对你好吧。”
和尚愣愣的接过万花递过来的饺子，依旧直勾勾的盯着纯阳，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收回视线，一声喟叹：“师弟，你……终于想通了……”
万花笑笑，没有答话，回头对纯阳说：“这是我师兄，你以前见过的，恶人谷威名远扬的花间。”
纯阳还是愣愣的，打从出了死城，他就总是这般呆愣。
恶人谷……花间……恶人谷……花间……
脑海里一遍一遍回想着这几个字，哗啦一声，哪里破了一道口子，有光一下子照进了记忆深处最黑暗的地方。
恶人谷……是敌对阵营，他是……浩气盟……
万花仿佛没有察觉纯阳的异样似的，还在喋喋不休的说着：“我师兄啊，以前也是万花谷了不得的医者，后来自己去了恶人谷就算了，还非要把我也拉进去，说是恶人谷里随性自在，无拘无束，比较适合我们。”他顿了顿，抬头望着和尚笑起来，“如今你自己却做了和尚，做和尚便做和尚吧，偏偏又是个不喜欢受束缚的人，清规戒律你除了戒杀生以外，还戒过什么？方才进来的时候，我还看到你院子里的香肠，这会子还能闻见你屋子里的酒味，当真是酒肉穿肠过，佛主心中坐，便是出了家，也要图个随性自在。”
叫花间的和尚自始至终都望着脸上变幻莫测的纯阳，过了好半晌，终于开口，一本正经道一声法号，轻轻拍了拍纯阳：“我猜你现在脑子里应该很乱吧，若是想不清楚便不要想那么多，慢慢的理，总能理清楚的。”
万花亦回头望着纯阳，再不发一言。
纯阳忽然觉得自己头疼的厉害，仿佛有什么在他的脑袋里敲敲打打，每一个角落都疼的很，纷纷乱乱的疼，他张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没说出来，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倒下去之前，他分明听见和尚问万花：“你已经想清楚了么？”
万花的嘶哑的声音清清冷冷的传入耳朵里，他答道：“想清楚了……”
想清楚什么呢？纯阳想问他，却抵不过一片模糊的意识，沉沉睡去。
迷迷糊糊间，纯阳仿佛做了个绵长而没有尽头的梦，梦境里不仅有他，还有万花，还有未做和尚之前的花间，他看见自己长剑在手，一身蓝白相间的道袍上星星点点，沾满了血迹，他看到自己长长的剑尖直直刺入一个人的胸口，他感觉到自己握着剑的手在微微的颤抖，紧握成拳的手捏得生疼，指甲都生生刺进了掌心，有微小的血珠在掌心晕开。
纯阳有些茫然，只觉得胸口仿佛被千斤重的石头压着，喘不过气来的闷疼，他迷茫的抬头，视线顺着长剑望过去，那个被他刺中了胸膛的人，长着一张他在熟悉不过的脸，眉毛鼻子眼睛，一颦一笑的模样，他就算闭着眼也能轻易想象出来。
那个胸口正在潺潺流血，嘴角却还挂着笑的人，不是万花，又是哪个。
纯阳握剑的手一抖，长剑翻飞间就被他带了出了，他看见面前的万花胸口喷出一道血雾，那血便溅了他一脸，还是热的，灼烧着他的每一寸肌肤。纯阳觉得手中没了力气，咣当一声，长剑落地。
上好的画影剑，剑穗挂的是一枚雕花紫玉，叮当一声，碎成了两瓣。
万花倒下去的瞬间，他的师兄接住了他，万花靠在他师兄的怀里垂眸看着地上断成两半的玉佩，唇角动了动，终是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纯阳愣愣的望着地上，他忽然想起来，这是当年还在纯阳宫的时候，万花闲得无聊，不知从哪里收了这么块紫玉，几日闭门不出，精雕细凿出来送给他的。虽然手工还是粗糙，那花雕的也不甚好看，可是纯阳收下之后配在剑上，一带便带了好多年，如今，那玉佩却被自己摔碎，静静躺在地上。
一如眼前的万花。
纯阳像是陷入了魔障，他痴痴愣愣的站在那里，看着万花瘫倒在地上，嘴角挂着的血丝一刻不曾停歇的往外涌，他的师兄看不过，想要替他止血治伤，万花颤抖着双手去拉他师兄的手，用微弱的几不可闻的声音低低道：“这是我欠他的……”
那个时候，万花的嗓子已经坏掉了。
花间将万花从地上抱了起来，转身便走，纯阳想要追过去，想要从花间手中将人抢过来，然而他双脚如同灌了铅，抬不起来，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告诉他，不能去！
像是忽然忆起了什么，纯阳慢慢的转过身去，终于看清楚了身后的境况，满山偏野的白雪被鲜血浸染的斑斑驳驳，刺鼻的腥味铺天盖地而来，身后的雪地里，横七竖八躺着那么多人，他们一动不动，他们蓝白相间的衣服上，同样浸满了血渍。
天地之间一片肃杀寂寥，除了纯阳粗重的喘息声，在听不到一点儿声响。
所有的人都已经死了。
纯阳混混沌沌的迈开脚步，脚下一绊，他低头看去，却是个姑娘躺在脚边，那么熟悉的眉眼却紧紧闭着，那张笑起来上扬的嘴角如今抿成一条线，挂着已经干涸的血迹。纯阳慢慢的蹲下身躯，晃了晃她，天地间他的声音清冷而颤抖：“师妹，你怎么了？你怎么这样躺在雪地里，不冷么？”
“师妹，你醒醒啊……”
“师兄这就带你回纯阳宫……”
雪山之巅风声寂寥，纯阳断断续续的呢喃被寒风吹散殆尽。
万花将手里的湿毛巾拧干，一遍一遍擦拭着纯阳脑门上不断冒出的汗珠，他知道他被困在了梦魇里，可是他叫不醒他。
唤作花间的和尚站在一旁看他手下不停，低低叹息：“若是他醒了，你却要如何面对他？”
“他想要如何，便如何吧。”万花的口气淡淡的，让花间想起了许多年以前自己第一次见到这个小师弟时，他也是这样，年纪不大，却少年老成的紧，每回自己同他说话，他总是用这样淡淡的口气回答自己，思想独到，言简意赅。
那时候万花谷里晴昼海的花还开得正好，纯阳还未入浩气盟，万花也还不没进恶人谷，那个时候他们甚至还不认识彼此。
和尚后来总会想，倒宁可从前他们未曾相识过。
万花仔细的擦过纯阳额头的每一寸肌肤，将每一滴汗珠拭尽，动作轻柔小心，仿佛生怕惊醒了他。纯阳缓缓睁开眼的时候，模模糊糊看见一张熟悉的脸忽远忽近，有什么在头顶左右来回的晃，他眯着眼睛，神思恍惚，仿佛还未完全从那个混乱绵长的梦中醒过来，只觉得脑袋又晕又胀，有些疼的厉害。
万花看见他缓缓睁开双眼，眼中一片迷茫，他不知道纯阳做了什么梦，然而不论表面装得多么淡然，他的心里早已慌乱一片。
过了好一会儿，万花才闷闷开口：“你醒了。”
和尚闻言有些惊讶的望了过去，他看见纯阳直勾勾的望着万花，那双眼中多了许多方才不曾有过的情绪渲染。和尚回忆着方才站在门外的那个道长，那分明是个不食人间烟火超然物外的道长，而此刻，躺在床上这个，却是个被红尘俗世拖入泥藻之中，染上了凡俗爱恨□□的凡夫俗子。
和尚摇了摇头，叹息一声，退出了房间。
一时之间，房中只剩下纯阳和万花两个人，纯阳一双黑沉沉的眼直直盯着万花，万花眯了眯眼，视线投向了别处去。
“是你杀了我师妹？害死我浩气盟数百兄弟？”
许是睡的太久了，纯阳一开口，声音竟然有些哑，万花顺手给他倒了一杯茶递过去，纯阳没有接，只是歪头看着他，脸上的表情说是疑惑，不如说更多的却是，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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