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同人)莫愁歌》分卷阅读25

    那五十年终是太多苦难,世人从那苦难泥潭中逃出,迫不及待要将它全部遗忘。

    余下的,只是将过往写入书册。

    天子曾让徐铉编写《江南录》。人言徐铉性简淡寡欲,质直无矫饰。徐铉却在书中毫不言旧君之过,只将亡国推于“历数”。朝廷上下议其书不直,作者充耳不闻。天子亲自质问,也被告之以“历数”,态度坚决几近固执。

    对比太平兴国三年夏天,天子令徐铉为李煜书写墓志,那时的徐铉既不坚决,也不固执,反在天子座前求赦免,全然透着苍老怆悢。

    曾被天子赞为“江东人士之冠”的江南名臣徐铉,已在淳化二年因事被贬为静难行军司马。似乎对谪迁一事情安然,大有在邠州终老安居之意。

    想起徐铉,总会想起先皇一趣事——曾经满朝文武皆因徐铉出使紧张不已,无人有自信面对那样的博学与雄辩,难题却被先皇玩笑般解决了。

    先皇有种专针对读书人的天赋。诸葛武侯与周郎谈笑间歼灭强虏,到了先皇就全倒转了,他在玩笑间间灭名士。用与武力无关的“捉弄”,将以才学为傲的江南大名士捉弄得哑口无言,一筹莫展。

    先皇可不认读书人的理,只认自己的理。而他的理透着大胸怀。张洎言其“生而知之”,这话真不假。

    世间元元是在他的大胸襟下翻过最难的坎 。二世天子自视甚高,对先皇也有面对高峰之意。

    他何尝不是在先皇庇护下逐渐羽翼丰满,再从先皇手中接过大宋江山。

    思绪如飞雪一般无目的,从柳开到郑文宝,到李煜,到徐铉,到先皇。

    又忆起周军南征时父兄为他运回一车一车的书。他人多在那富庶地掠珍宝财物,父兄却为他搜寻当时他最需要的书。他们不甄别,除经史子集外总还夹有其它书。

    就曾找到过一本唐人所作《花经》,将花分为九品一一排序。牡丹,兰,腊梅是一品九命;琼花,岩桂,茉莉是二品八命…一直排到九品一命的芙蓉,木槿,并注明了排序的缘由。

    如此,又绕回到李煜:他曾在崇文院试着以《花经》与李煜交谈。言花总无碍。

    汴梁城中的少年初看《花经》就想与人共论。显德年间的汴梁城,春日当然有百花开,多是普通如桃李。但无人在花前驻足,观其色,美其状。

    或许女子会论花之妩媚娇美。但论及花之品性,那是文人才子的游戏。

    有一词叫“弃德务功”。时世动荡,读书取功名这条路必会荒芜,刀剑成为首选 。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这万般男儿豪情,在五代中原只是生存选择。能在那时执意选读书这条路的孩童皆算有志——那般小的年纪,就明了要从己之心 ,而非迎合时局。

    传令后不久,郑文宝已至殿上。

    眼前郑文宝,着朱色公服,举动合仪,神情敬慎,一股轩昂磊落气。书卷气可不是一身蓑衣就能掩盖的,当年那些侍卫真是眼浊…

    或是郑文宝精心让自己染了一身鱼腥味?这么想竟把自己逗乐了。

    天子脸上不可避免有了老去痕迹。十多年间的变化岂止于此 ,有些变化一旦发生,再不可回到最初。难说该保留最初的天真纯挚,还是往相反方向越走越远。

    不免感慨逝者如斯。

    “逝者如斯,不舍昼夜”。孔子见流水,感慨逝去时光不再来;李煜见流水,却是源源不断的离愁:“一江春水像东流。”

    太白云“抽刀断水水更流”。要让愁水停止,需要多强的力量?照亮一片朦胧惨淡的荒原,需要多烈的阳光?当年还是气盛,数次试探后又违背试探的结果,只隐约明白就轻易尝试。像力量不够就冒然拉弓的轻率猎人。待心中熊熊烈焰被轻易浇灭,取而代之的就是怨怒。

    传言说,郑文宝冒险私见李煜,只为言宋主宽仁,要李煜勿为他虑。(注1)

    这太多余。

    在李煜前,在李煜后,汴梁有多少小国国主验证了大宋仁慈。以败者之身保全性命,无所忧虑,这若不算恩泽,那实不知恩泽为何物。

    唯独李煜是对恩泽背过身去。猜他的心思,如观一清澈小溪,一眼就看透,直至溪底未经雕琢的石子 。

    不属于君主的清澈,石子般的坚硬倔强,还要添上才子的多愁。

    清澈不受污浊,倔强不肯迁就,多愁弥结纡萦。 如此性情,即便懂盛衰之理,面对胜者太平,面对不可挡大势,面对被天意遗弃之无力。那观四面八方,岂非处外深渊,处外绝壁。

    不奇怪他心中的血也如小小溪流流淌不止。趯然自伤,自残无休止,直到身逝魂眇。

    掩盖的记忆如束之高阁的珍藏画卷,不可随意展开。

    做好修补准备,才能展开画卷,确保画卷不受损害。

    心平静气,才能揭开某些回忆,确保回忆主人不觉伤痛。

    太平兴国三年那个冬夜,他在崇文院中寻找尚不肯离开的观书人。想论《花经》未如愿,之后却有论诗之乐 。

    “在看什么?” 酒意早没了。

    李煜面前有本摊开的书,答:“《古诗十九》。”

    两人间隔着小小红木几案。馆中铜炉被移至几案几步远外,炉中炭火燃烧发出啪啪声。面前各有一杯陶瓷盅,盛着可卸寒的汤。

    《十九诗》鼎鼎大名。天子一听即皱眉,将书移至自己面前。唐末抄本不算如何珍贵,书页已被时间染得尽泛黄,翻阅起来也需小心。

    爱书人自然明白冬日闭门读书之乐。《十九诗》可将其轻易毁尽,如回转寒风摧毁初春第一个嫩芽:

    “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

    扑面来的悲凉,黯淡,寂寥。

    对比李煜在书奏中言“亡国残骸,死亡无日”(注2),倒是李煜在古诗前败了下来。

    《十九诗》中一句“思还故里闾,欲归道无因。”与李煜之离愁相类,绝望却远凌其上。

    大概算好事。

    “怎么看这个?” 不掩责备。

    “闻官家亦爱书,可曾细品这十九诗?”与诗中死寂相反,在难得的颜色靡顺外,李煜语中还有丝活力。像冰封山川中开了丝缝隙,有了涓涓流水。

    若理智还在,就该切断李煜的话。胸中有勃勃气者,必不会论“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之妙处,是惟恐避之不及。

    但等那“涓流”是有些久了。

    有人如飞花之柔脆,彫殒速易。怎可逼迫太紧?因此,尽管不得回报令他往往语出尖刻,却依旧等着“邀请”。

    他以为那一日是终得摒弃尘世清贵客之邀请。就忘了该把握住方向,任李煜行事:

    “这十九诗只言两意,如论人情:一言得志,一言所爱。志既不可得,而年命如流;爱欲长相守,又终有一别。令人心摧伤,低回反复言不尽,无怪钟嵘言此组诗‘一字千金’。”

    人言才子是繁华中有憔悴者。众人应对攘往,似赴盛筵,又似春日登台眺望。在才子眼中,已见筵席散去,花落,春尽,人空。

    这难免不让众人恐惧,似乎靠太近都会被悲凉侵染。

    他是天子,不是才子,兴致与众人无不同——逐繁华。但这并不足以让他望而却步。李煜既要谈诗,他就作陪:

    “《十九诗》作于东汉末,宦官当权,引党锢之祸。” 他读诗,多是察事,不似李煜感受那般深, “士君子既不可扬于王庭,反身被淫刑,祸及朋友。心灰意冷,幻灭沉沦。”

    这是“志不可得”,写士人。相反,“爱终有别”尽写女子,写女子婉转哀思。

    《十九诗》的世界异常清晰:士人意已寒,女子却活着,并思念不绝。

    “末世动荡,并不碍思妇倾其所爱,”话出口忽觉不适,像是自己以诗言志。

    心中蕴藏浓烈情思,而身为天下主宰 ,能为爱意付出何种代价 ,需要反复仔细考虑。“倾其所爱”这词,太重。

    转言其它: “圣人言读书为修己治人。在我看,书的妙处在让人脱离眼前禁锢。汉末士类歼灭,国随以亡。时代移改,人事变迁。《十九诗》作者想不到,末世悲凉后会是志深笔长、梗概多气的建安时期。”

    《十九诗》固然可谓五言冠冕 ,无人愿长久沉浸其中,那是人情最无望之态。

    “最坏的必会过去。拨开云雾,青天仍在。”末世悲凉是云雾,治世之清亮遒劲才是青天,“汉末与唐末类似。你只需要转过身来,拉住我。”

    这引得李煜抬头,目光轻轻落在他身上。

    那一眼清朗内曜。一落,像被星光波及。

    人是会做出很多匪夷所思的事。这一眼也指明一个可能——关于付出代价的诸多考虑,或许是可以被轻易粉碎。

    李煜对他的话并无抵触意,缓缓道:“像一辆马车,从朝野多欢,太平箫鼓之峰顶跌入世积乱离之悬崖。真有大勇雄健之人从崖底拉它出来…崖底前朝遗物,不用载上车。”

    见其形容憔悴,出此悽恻语。在尚未感觉到自己被拒绝而愤怒之前,怜意占了上风。

    决意总是容易。总之,在当时,在爱意与怜意交缠下,二世天子认为自己对任何障碍无所畏惧。毕竟,若使十步有一芳,纵行于荆棘中,又有何辞:“委弃泥涂,你不怕?”

    要得救就须上车,必要如此。当然李煜爱钻牛角。让他想想,自己当时是如何被拒绝的?

    “‘支离委绝同死灰’,就无所畏惧。”李煜像在轻轻感慨着,目视宫灯。或许是灯火之故,觉那一刻,李煜目若澜波。单论其貌本就希世无群。如此更如幽兰吐芳烈,芙蓉发红晖。“我还未全然枯寂,尚留些余烬。”

    余烬?

    “余烬有何用?” 得陇望蜀乃人之常情。既得了“邀请”,又见了“涓涓流水”,就再不接受拒绝,定要如愿。

    “身在情在,如水东流。如此而已。”

    才子美名李煜当之无愧。简洁,纯净,蕴含股强力,使人骨折心惊。震得他一时无言。

    情之于人,如死灰之余烬。

    是此意?

    这拒绝是太坚决。

    《宅书屋》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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